除夕前日，別院的寒梅已然綻放，暗香幽遠(yuǎn)。
自古以來，梅花便是名流之士所稱贊的絕色。賞梅，自然成為別院之人的趣事。
彭雪柔自來怕寒，以往冬日難得出來走動(dòng)，更何況彭家封地之處不宜種梅花，所以她從未有過雪中賞梅。好在近些日子她身子比以往要好很多，出來走動(dòng)賞梅也未嘗不可。
而王倩盼自然也是要去賞梅的，早就聽聞安都的梅花乃一絕，自然不會錯(cuò)過。
還有沈文佳沈理兩姐弟、本就住在別院的袁安懷、甚至近些日子有些忙碌而不見人影的長公主清嫣與謝靈東都說要一起賞梅。
人多熱鬧，大家自然開心。
別院管事之人聽聞長公主與眾人來別院賞梅，本打算打理一番院子，好在被王倩盼攔了下來，說若將院中的雪掃了去，反倒失了韻味。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如此方保全整個(gè)梅園的雪景。
別院梅園中的梅種類繁多，有繁密而花粉色，清香濃郁的宮粉美；枝斷而滿枝綴花的鸞枝；枝條直伸深紅色的朱砂梅；更有稀罕綠紫色的綠萼梅。
眾人在梅園中走了一遭，染了一身梅花暗香，在梅園中庭樓吃酒。
清嫣瞧著火爐熱著酒，笑道，“有一首詩意境極好。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闭f著便看著謝靈東淺笑。
謝靈東倒了兩杯酒，遞給清嫣一杯，另一杯一飲而盡。
倒是一旁的沈文佳說道，“若袁公子的私藏美酒，都只能稱之為綠蟻新醅酒，那天底下都沒有好酒了！”說著端起自己的酒杯，敬了袁安懷，便是一飲而盡。
聽聞沈文佳打趣，清嫣絲毫不惱，只笑道，“這酒難得，也難為袁公子舍得拿出來給我們豪飲?！?p> 袁安懷亦只是拱手道，“人生得意須盡歡，好酒配好友，人生大樂！大樂！”
一旁沈理拍了拍袁安懷的肩，對著眾人道，“我兄弟豈是小氣之人？若不是難得的私藏，怎會拿得出手。大家說是不是！”
“你什么時(shí)候多了這樣一個(gè)兄弟？我怎的不知道？”沈文佳笑道。
清嫣亦笑，“對呀，你給你姐姐說說，什么時(shí)候多了一個(gè)兄弟？”
沈理忙道，“我與安懷兄雖只相識短短數(shù)月。但是相見恨晚。我自當(dāng)他是我兄弟！”
眾人亦笑。
王倩盼瞧著彭雪柔的暖手爐子不似之前暖和，又讓人去換新的來，重新給她系緊了披風(fēng)的飄帶。
“哪有那樣?jì)少F，還讓姐姐一直顧著我?！迸硌┤嵛罩踬慌蔚氖郑瑴匮哉f道。
王倩盼低頭小聲說著，“我自然得好生照顧你，不然我娘都要說我。更何況，在二哥回來之前，也就只有我替你操心這些事。等二哥回來，就讓他替你操心了?！?p> 說罷便捂著嘴笑。
彭雪柔聽到她打趣自己，故意嘟了嘟嘴，“姐姐又拿我打趣?！?p> 見著二人私語，袁安懷笑道，“你們說什么悄悄話，不如講給大家一同樂一樂。”
王倩盼瞧著彭雪柔，只捂嘴笑而不語。
彭雪柔忙道，“我在問姐姐那本山河地勢的書完善得如何了?！闭f著便笑著看王倩盼。
“就是就是，好幾次我來別院，倩盼她一直在研究古籍，也不知你們究竟完善得如何？”沈文佳忙道。
袁安懷笑道，“此書繁雜，體系龐大。那位高僧用二十余年的時(shí)間才有所成，短短一月之間又怎會有所成？各位還是太著急了些！”
“難不成你也要花上幾十年時(shí)間？”沈文佳知道此書繁雜，卻不知如此繁雜，“倩盼可沒有那么多時(shí)間陪你去完善那本書。”
“有什么難的！”沈理吃了酒，大聲說道，“既然她們二人都喜歡這些，花上幾十年時(shí)間又何妨！”
清嫣笑道，“沈理，你倒是會說話。除非袁公子娶了倩盼，否則怎能有數(shù)十年的光景呢？”
說罷，她身邊的謝靈東意味深長的看了王倩盼一眼，又看著身旁的清嫣，無言。
袁安懷見王倩盼一時(shí)有些尷尬，忙出聲道，“說起這本書，還有個(gè)問題需要向各位討教。古籍上記載，西次二經(jīng)之首鈐山西百余里，浴水出自此，自東流。可又有縣志記載其山無水。兩者相悖，不知該如何論處?！?p> 沈文佳笑道，“你別指望我，我對這些并不知曉?！闭f著便端起酒杯又去賞梅。
“那本古籍我倒是也看過，依我看來，還是以書為信。畢竟縣志流傳數(shù)人之手，很有可能存在謬誤之處。”一旁的謝靈東說道。
“想不到你竟然還看過關(guān)于山河地勢的古籍?！鼻彐掏x靈東，眼神里皆是暖暖情意。
謝靈東淺淺一笑，目光掃過眾人，見著王倩盼正望著袁安懷，嘴角帶著絲絲笑意。他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晃，灑出些微，好在無人發(fā)覺，便一飲而盡。
“我倒是覺得縣志可信?！鄙蚶淼溃肮偶鶗?，也不知時(shí)過境遷多少年，還是縣志可信?！?p> “你覺得呢？”袁安懷側(cè)身，問王倩盼。
王倩盼淺笑，“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古籍與縣志相悖，難以分辨孰真孰假。若是讓我說信誰，我倒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p> 袁安懷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是如此認(rèn)為。所以我準(zhǔn)備親自去一趟，看看到底是山還是水?！?p> “你果真要去？”王倩盼一愣，“你準(zhǔn)備何時(shí)啟程？”
“就這幾天。我已經(jīng)將此事稟明王上，王上已然恩準(zhǔn)。”袁安懷說道。
眾人四目相望，一時(shí)覺得驚訝。
“何必這樣著急。”王倩盼低聲說了一句。
清嫣笑道，“看來有人舍不得！”
王倩盼聽著，低著頭轉(zhuǎn)過身去。一旁烤火的彭雪柔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方才我瞧著那綠萼開得極好，不如姐姐陪我再去瞧瞧?！?p> 沈理也道，“大家都吃了幾杯酒，身子也都暖和了，不如再逛逛?！?p> 于是眾人皆又入了梅花林，四處閑逛觀賞。
王倩盼走了會，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戴在手腕處的赤金還珠九轉(zhuǎn)玲瓏鐲丟了，想起來似乎方才在庭樓處吃酒時(shí)曾取下來過，便回頭去尋。
雖彭雪柔說一起去，王倩盼卻不讓。來來回回又是一段時(shí)間，梅花枝上的雪水粘在衣服上終究寒氣。
王倩盼進(jìn)了庭樓，卻遇見了謝靈東。
他一人坐在桌前，望著滿園梅花雪景，獨(dú)自飲著酒。
“來尋你的鐲子？”謝靈東見著王倩盼，從懷里掏出那玲瓏鐲放在桌上，“見你忘在此處，便替你保管?！?p> 王倩盼走近幾步，伸手將桌上的鐲子套入手腕，卻是溫?zé)?，“多謝。”
“你不問問我，為何知道這鐲子是你的？”謝靈東又飲了一杯酒。
王倩盼低頭淺笑，在酒桌尋了個(gè)位坐下，倒了一杯熱酒，“既然我來尋，想來是我的?！?p> “我知道是你的。我知道?！敝x靈東微微苦笑，又飲一杯酒。
“沈理說，如今王上十分看重你，你提出的考舉制很得王上賞識，還說明年開春就要試行。”王倩盼微微吃了一小口酒，入口微辣，回味卻十分香甜。
謝靈東點(diǎn)點(diǎn)頭，“是。”
“那先恭喜你，如愿以償?！蓖踬慌味似鹁票?，敬了敬，便一飲而空。
“你若想知道我的消息，直接來問我便是，無需從旁人那處打聽?！敝x靈東看著王倩盼，由于多吃了些酒，眼睛有些泛紅。
王倩盼看著他的眼睛，淺笑道，“近些日子，你在安都出盡風(fēng)頭。無需我特意打聽?！?p> 謝靈東微微苦笑，又飲了一杯酒。
“醉酒傷身，你還是去逛逛，梅香并不必酒香差。”王倩盼望著他，溫言道。
“可我喜歡酒香，甘愿醉倒?！敝x靈東起身坐到她身邊，“你沒有打聽我，我卻在打探你。這些日子，你和袁家六爺袁安懷來往密切，僅僅是因?yàn)橥晟颇潜緯?？?p> 王倩盼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可知他已經(jīng)吃了不少酒，又見他坐在自己身旁，連忙起身道，“你喝醉了，我讓人給你端些茶上來?！?p> “你可知我有多少話要與你說，盼兒......”謝靈東見她起身要走，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松手！”王倩盼有些生氣，“你如今有婚約在身，就不該再對他人有非分之想?！?p> 謝靈東不肯松手，緊緊握著她的手腕，“若我沒有婚約，你就不會對我如此冷漠么？”
“你若沒有婚約……”王倩盼一愣，繼而微微苦笑，“我許是對你動(dòng)過心，可是你我之間緣分淺薄，那份情愫早就消耗殆盡。此刻就算你沒有婚約在身，我與你也沒有以后。你與清嫣即將大婚，你需要全心待她，不可辜負(fù)她。”
謝靈東聽到王倩盼的回答，緩緩松開手，“你對袁安懷有幾分了解？”
王倩盼輕輕揉了揉被緊握而有些疼痛的手腕，淡然道，“以前聽二哥說起袁安懷，總以為是個(gè)不諳世事的世家公子。但是近些日子相處下來，他雖有時(shí)言行無狀，可卻是一片赤子心腸，待人和善。我與他很是相投?！?p> “所以，你對他動(dòng)了心？”謝靈東紅著眼，盯著王倩盼。
王倩盼見著他泛紅的眼，本以為自己會毫不在意，但是此刻卻無法無動(dòng)于衷，只好溫言說道，“他很好，但是我并沒有對他動(dòng)心?！?p> 謝靈東一直緊鎖的眉頭，此刻才緩緩展開，嘴角也有了笑意。
“但并非因?yàn)槟??！蓖踬慌蔚椭^，說道，“如今戰(zhàn)事雖捷報(bào)連連，可和親之事尚未完全塵埃落定。若有一日，帝王下旨和親，我也只能領(lǐng)旨?！闭f著，她又隔謝靈東稍遠(yuǎn)些的座椅坐下，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北界寒苦，我不會讓你去。”謝靈東望著王倩盼，言語甚是真誠。
王倩盼自然知道這句話是他真心，可這些事情也并非他能所控。再者，若在與謝靈東清嫣婚約在身的情況下糾葛，和親倒也光明磊落。
“清嫣為人直爽，雖身為長公主卻十分和善，而且她對你用情很深。”王倩盼低頭溫言道，“你需珍惜你們的之間緣分。而我，也很珍惜與清嫣之間的交情，不愿因?yàn)槟愣钾?fù)她對我的善意。”
謝靈東苦笑，“為了她給你的善意，所以你選擇放棄我？”
“這話著實(shí)奇怪。”王倩盼苦笑，看著謝靈東的眼睛，說道“我記得是你說，你要留在安都有所作為，你要將你的一切去置換成能夠有所成就的機(jī)會。是你放棄了我，而并非我放棄了你。我雖并非深知天下大義之君子，卻也不是死纏爛打糾纏不清的小人?！?p> “所以你怪我放棄了你，你還在生氣。盼兒，我.......”謝靈東一時(shí)語頓，不知如何說下去。
王倩盼微微搖搖頭，“我從沒有生你的氣。只是我曾經(jīng)很愧疚，為何我無法幫助你，只能看著我們之間的緣分殆盡。后來我也想明白，你我許是興趣相投，但是對以后生活的期許并不相同，你希望轟轟烈烈萬人敬仰，而我希望平平淡淡的生活。對生活期許都不相同的兩個(gè)人，若強(qiáng)行而為，日后必成怨偶。我十分欽佩你的才干，也相信你一定會有所作為，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至于清嫣，她對你的欣賞高于我，對你的幫助也多于我，她是個(gè)好女孩，你不該傷他的心?！?p> “清嫣她的確是個(gè)好女子。”謝靈東望著火紅的炭火，苦笑道，“是我得隴望蜀。罷了，盼兒，我不會再給你帶來困擾，希望你一切安好?！?p> 王倩盼淺笑，“也希望你一切安好?！闭f罷，舉起酒杯飲盡，起身離去。
謝靈東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手倚在桌上撐著頭。謝家本宗滿門獲罪，就算是女眷及孩童都未放過，自己如此茍且偷生，若果真去求一個(gè)平淡的生活，日后九泉之下如何對得起先祖？
他深知自己早已經(jīng)沒有追求平淡生活的權(quán)利。
但愿王倩盼她可以如愿以償，尋一個(gè)如意郎君，舉案齊眉，不沾染世間煩苦。
只能，祝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