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巨樹
輕雷隱隱的時日早已到來,春寒消減,厚重的衣物漸退。公主府庭院的花樹被系上了彩條,驚蟄趁無殤不注意往她發(fā)髻上別了一枝桃花。
“殿下,花朝節(jié)到了?!斌@蟄柔聲對略微失神的無殤道,“每年的花朝節(jié),臨安都熱鬧無比。游玩賞花的人絡(luò)繹不絕,西湖邊更是人山人海。每年殿下都因為學(xué)業(yè)繁忙只能遠遠地望一眼。殿下年年都念著府外的花,卻不曾將府里的花看上幾眼。如今殿下被禁足,奴才們倒是十分慶幸,慶幸有大把的希望讓殿下多看幾眼看看這公主府不遜色西湖的萬花?!斌@蟄一如既往平淡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歡喜。
無殤抱起腳邊的玄靛走了幾步,發(fā)髻上的桃花微微顫動。
“殿下可愿隨驚蟄去看花。”驚蟄跟在無殤后面說道。
無殤嗯了一聲。這一個月來,秦暮離履行諾言未來見過她,自己除了待在寢殿,便是待在寢殿旁的書屋里。
陳先生每日都早早到來為她授課,她認真聽講,認真做功課,乏味的生活竟讓她慢慢習(xí)慣了。
大抵是放棄了反抗,也可能是因為對向往自由的自己失望了。在此之前她根本不會想到自己會對囚禁習(xí)慣,也許自己真的是被打敗了。
她在驚蟄的攜領(lǐng)下徐徐前行,鶯歌燕語,令人眼花繚亂的重重花錦,說自己興趣盎然倒像是假的,不過這慢慢閑逛總比泡在所謂的知識的海洋里要好得多。
驚蟄細細說著名貴花的品種,無殤起初認真聽著,后來便失了興趣。
那些花雖然是稀罕之物,但她早就從課堂上學(xué)過認識過了。課堂上對那些未見過的花無比好奇,現(xiàn)在真實接觸了,卻沒了新奇感。
逛的久了,無殤便深感無聊,伸手逗了逗懷中的玄靛。不經(jīng)意的一瞥,她的目光便落在一棵巨大的杏花樹上。
那樹樹冠異常大,大得仿佛能遮天蔽日。她凝視許久,終抬起腳步往那個方向走去。
驚蟄跟過來時,無殤已經(jīng)站在大一個陌生的庭院里。庭院里的一個雅堂有三層樓高,而那棵樹遠遠高于那個高度。
除卻地面上的綠草,這樹是這庭院里唯一的植物了。雖沒有草木映襯,卻更顯得這樹高大無比。
“這……”無殤很納悶,杏花樹一般不會長成這個高度的。
納悶時,玄靛從她懷里跳了下來,三下五除二爬上了那棵樹,然后搖搖尾巴,趴在粗壯樹枝上看著樹下的無殤。
“玄靛!”無殤走到樹下喊它,本想飛身上去,卻覺得自己目前的功力飛不那么高,只好作罷。
驚蟄站在她身旁道:“玄靛經(jīng)常來此玩耍,殿下莫要擔(dān)心?!?p> “經(jīng)常?”無殤奇怪道,“我怎不知玄靛經(jīng)常來此?還有,這個院子,這樹,我怎從未見過?!?p> “殿下平日多操勞學(xué)業(yè),自然不會注意到玄靛到哪里去玩耍。況且此處離殿下寢殿與書屋較遠,殿下未見過此地此樹是理所當(dāng)然?!斌@蟄微微低頭為她解釋著。
“這樹是在殿下搬來這公主府那日憑空出現(xiàn)的。本想把這樹鏟除掉,但奴才們看這樹樹形異常美麗便留下了它。本來未多在意,但一年后這樹便粗壯無比,個頭比一般杏樹大。幾年后,它的根系已經(jīng)阻擋別的草木的生長,砍掉這樹倒覺得可惜,于是奴才們便把這院子里其他的花木都除去了。除去花木,這樹長勢更快了。瞧這一仰頭,只見繁花,不見天?!闭f完,驚蟄抬頭看了一眼潔白的花。
“哦,原來如此。”無殤點點頭,走了幾步,環(huán)顧這庭院,思索半晌,正要開口,一回眸,呆住了。
那棵奇怪的樹突然變的巨大無比,大的仿佛遮蓋了整個世界。
樹上的玄靛變了個模樣,小小的貓身子卻變得像一個大黑豹子。它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無殤,那雙眼睛像是盛著雪塊的冰冷的海水。
樹開始飄落花瓣,白色的花像是盛夏的瓢潑大雨,漸漸的,無殤看不見那個黑色的豹身子了。
她看見快速飄落的花雨中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那個模糊的身影在向她走來,突然,她又看到了那個黑豹子,黑豹子的額上出現(xiàn)了一個紅點,紅點的紅,像極了她額心那滴水滴的紅。
“殿下……”驚蟄輕聲喊著無殤。
“嗯?”無殤低頭揉揉眼,再往那里看去,難道剛剛自己出現(xiàn)幻覺了?
“這里你們經(jīng)常打掃嗎?”無殤想了想自己剛剛要說的話,咳了一聲說道。
“自然是的。”
“那……”她把目光放在伸入閣樓的樹枝上,“把我書屋遷一下吧。我挺中意這兒的?!?p> 驚蟄有些訝異,“殿下,此處距您的寢殿相隔……”
“也就幾座橋,幾汪水?;ㄒ豢嚏姷竭@兒,總比整天就走幾步路強。再說,玄靛喜歡這兒?!彼f完,便沖玄靛招招手,“你不下來嗎?”
玄靛喵嗚一聲沒有下來的意思。
“你若是不下來,我就走了啊?!彼龔堥_了懷抱。
玄靛聽到,立刻站起,瞄準(zhǔn)她的懷抱跳了下來。
它跳到她懷里時,帶來了幾片花,花兒打著旋兒在她身邊飄了飄。她抓住一片花瓣,捏在指尖望了望。這杏花與普通花并無區(qū)別,剛剛,真的是幻覺嗎?可是,可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種幻覺呢?
“喵~”玄靛在她懷里亂動,她撫摸著它,心慢慢平靜下來。
“殿下,這新的書屋你要取什么名字?”驚蟄跟上移步離去的無殤問到。
她低頭揉了揉玄靛的臉,腳步不停,輕輕一回眸,潔白的花再入眼中。嘴角微翹起,清冷的聲音慢慢飄出:“一枝?!毕袷呛鷣y起的名字,有那么一點不正經(jīng)。
驚蟄愣了愣,真要叫這個名字嗎?
茶白的襦裙消失在錦繡中,巨大的樹冠里,飄落出幾片白花瓣。
“無殤啊!我看你那清歡閣空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哇啊啊啊啊啊啊??!”夏幽突然破門而入,撲到無殤懷里如喪考妣般嗷嗷叫。
無殤把筆放下使勁推夏幽,卻怎么也推不走。
“你以為,以為我如何?”無殤推不走他,只好任他抱著自己。
“我以為,以為……”夏幽猛地倒在一旁,摸著胸口,指著無殤悲痛道:“我以為你這狠心的女人棄我而去,以為你這負心的女人背著我去尋新歡,以為……”
“夏幽,演夠了就起來吧。地上怪涼的?!睙o殤瞟到伸進房屋的杏花后,緩緩起身,沖地上的他擺擺手,然后移步至樓欄桿處。
夏幽迅速站起跟上她,問道:“哎,你這到底咋滴啦?咱這么久沒見,書屋咋說換就換了啊!”
“你我前天才見過?!?p> “那不重要,還有,你咋給你這新書屋起了個,啥,啥,啥,一枝書屋。你是不是傻,書屋哪能叫一枝啊,明明得叫一個書屋。”夏幽鄭重其事的說著。
“你帥,你說什么都對。”無殤聳聳肩,幸好她早就習(xí)慣了夏幽的胡鬧,如若換成旁人,指不定被折騰成什么樣子呢。
因那奇怪的杏樹,這個新書屋的庭院她沒敢去栽植多少草木,只是擺了幾個巨大的花盆,省得院子看起來太過空蕩。一樓裝滿了書,二樓是她伏案做功課的地方。三樓,她便布置成了一個小寢殿。她也沒那么勤快,若是懶得走回寢殿,此處也可安頓一下。
她慵懶地靠在欄桿處,桃花色眼妝和藕色的襦裙使她看起來終于有一點姑娘家的柔美。她眼中是雪白的杏花,那大團雪白,伸手便可觸及。她安靜了幾秒,伸手折了一枝花。
她剛低頭看那花,夏幽便奪過那枝花,用花敲了敲無殤的頭,“你知道就好。要是你不喜歡‘一個書屋’,你就可以改個‘一座書屋’,瞧,多正常。一枝書屋,一枝書屋,咦?怎么感覺這名兒也怪好聽的?!?p> “夏幽你說,玄靛是不是認識這棵樹啊?!睙o殤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話來。
夏幽愣了愣,然后答到:“一只貓,怎么會認識一棵樹?樹又不會說話?!?p> “可我為何感覺玄靛認識這棵樹呢?”她轉(zhuǎn)身喚來玄靛。
夏幽晃了晃手中的花,看著無殤抱起玄靛,看著她低頭臉上突然浮起的溫柔,思來想去,不知該如何將話題進行下去。
“無殤啊,”他慶幸自己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有一位故人最近要來臨安,你若是見了他……”
“我可見不到他,我被禁足,出不去。除非你那位故人到我公主府來。不過這種可能不太大?!睙o殤坐在欄桿處擺好的絨毯上,輕輕撫著玄靛的毛。
“我是說假如,萬一碰上了呢?”夏幽坐在她身旁湊近她說著,“萬一真的碰上了,你就給他沏壺好茶,記住啊,別燙著他了……”
“夏幽,我不會沏茶,還有,就算他真是無聊至極逛到我公主府來了,未見過他的我,也認不出他啊。他是你故人,非我故人。”她認真跟他說。
“他極好認的,無殤。”夏幽把花別到她發(fā)間,“我告訴你,他有一頭雪白的發(fā),就跟這杏花一樣的顏色。他的眉眼像極了深藍夜空中清冷的月光,他……”
“難得你用詞如此文雅,想必你那故人,是個姑娘吧。”無殤笑道。
“非也非也,我那故人是個溫潤如玉的公子。”夏幽略微有些驕傲地說著。
“據(jù)我所知,你身邊除了錦初,就全是男人,比如孟極,青溪,廣昳,還有這個我雖未見過,但卻覺得也是個絕色公子的故人。你這么個英俊瀟灑的人,身邊竟沒美麗的姑娘家圍著??瓤?,夏幽,請說出你和這些公子的故事。”無殤放下玄靛,撐起下巴饒有興趣的看著夏幽。
夏幽一臉嫌棄地看了她一眼,“你這話聽起來怪怪的,我和孟極啊,好像并沒,哎,孟極,哎呀,我好久沒見孟極了呢。他總拋棄我,我這老母親般的心啊,一次次被他傷的,碎的跟黃土渣渣似的?!彼耐吹匚孀∽约旱男乜冢缓笸蝗粶惖綗o殤臉前兒惡狠狠的說:“你到底答不答應(yīng)好好對我那故人!”
無殤別過臉應(yīng)付地點點頭,“好,好,我給他沏壺茶,好好招待那位……對了,夏幽,你那故人,叫什么名字?是個什么身份?也是個……”仙者嗎?
還未待她說出后幾個字,夏幽便開口:“名字暫且保密,神份嘛,他也就是一只萬年老狐貍,仙氣飄飄。”
無殤倒奇怪了,萬年老狐貍,怎么還會有夏幽口中清冷如月光的眉眼呢?
“你答應(yīng)了啊,不許反悔?。 毕挠臄堊∷募珙^說到。
“嗯嗯,反正我也不一定認出他來?!睙o殤努力想象那位萬年老狐貍的樣子。一只狐貍,老的透透的,還溫潤如玉,仙氣飄飄,并且有著月光一樣的眉眼。怎么想象起來有一絲恐怖呢?
“你一定會認出他來,我保證?!毕挠恼f這話時,聲音有些變化,像燭火燃燒時突然炸出了小火星。
“什么?”她沉浸在想象中,沒聽清他說了什么。
“我說,你別太冷漠把人家嚇住了!你就不會笑嗎?整天要跟殺人似的。”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臉。
她習(xí)慣性地甩給他一個純潔漂亮又優(yōu)雅大方的白眼。在無殤的自我感覺里,自己翻的白眼,都是純潔漂亮又優(yōu)雅大方。這話沒毛病。
“哎,對了,最近秦暮離在干啥,怎么沒見他來逛了?夏幽問到?!?p> “怎么了?你很想他?”無殤挑眉,秦暮離不來,她的日子過得倒是十分無聊和清靜呢。
“不是啊,這么個討厭的人,我怎么會想他,他死了才好呢?!毕挠睦浜咭宦?,“我只是奇怪他那么‘黏人’怎么會說不煩你就不煩你了?!?p> “你與他沒見過幾面,怎就如此討厭他?”無殤摸摸玄靛毛低頭說。
“雖然沒見過幾回面,但我覺得他就是一個小人??!最難防小人之心??!嘖嘖嘖,你可要注意點,指不定他在哪偷窺你呢!”夏幽撇著嘴。
“是嗎?”無殤輕輕笑了笑,如果之前她沒聽見夏幽和秦暮離的激烈爭吵,她倒真以為夏幽和秦暮離互不認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