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無極定了定心神，又道：“喧兒任性慣了，當晚知曉事未成鬧了半宵，最后也只得做罷。我因有要事在身，便留下夫人約束于他，自己動身往京城去了?！彼壑杏袦I珠滾落，嗚咽著。
隔了片刻，他才又繼續(xù)道:“誰知這一別竟是天人永隔，再沒有相見的機會……我接到不離差人送來的書信，知曉喧兒因強迫那女子未遂而被她的同伴殺死，我心中雖悲憤卻也生出諸多疑慮：不離在信中說喧兒被一個少年十招擊敗，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指點的，這絕計不可能。又兼之他自小清高，怎可為一女子舍了氣節(jié)不顧？我日夜兼城趕去楚州，查看過了喧兒的尸身，除心口一點劍傷，未見其他打斗過的痕跡?！?p> 他聲若悲鴻，“女子與她的同伴早已失去蹤跡，我讓人尋了許多年未果。夫人抱著喧兒的衣裳念念有詞，無論我怎么喚也不認得我。幾日之間一死一癲，皆是我放在心頭之人，實難讓我接受。不離忙前跑后，總算將喧兒的尸身運回了梁州城。”他忽然瞪大眼睛強自提神，“鬧騰了一些日子后，我總算冷靜下來，開始細細的調(diào)查這件事。三個月時間，我將目睹過此事的所有人都尋了來，除了殺害喧兒的兇手。蛛絲馬跡中我得出一點結(jié)論：不離眼睜睜的看著我兒慘遭殺害卻未曾援手，事后也未能將那女子留住，我心中所有的恨便首先轉(zhuǎn)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抱歉的看著秦衍，“后來，不離也舍我而去，幾十年再未入江湖?！?p> “家?guī)熢谘嗌窖┕乳]關(guān)二十年，后云游天下，不知所蹤?！鼻匮艿欢Z，并不見半點情緒。
段無極咳出些血珠，半晌才又續(xù)道，“三年后，我終于查清那女子所用之武功乃是逍遙谷嫡傳。可逍遙谷隱于世外，百年來江湖只聞其聲，無從查起。我千方百計的動用了所有關(guān)系，終于尋到當年傳說中的游龍信閣。我許下全數(shù)身家，可是游龍信閣并不愿意接我的委托，我傷心之下埋了劍，退隱江湖。此后又過十幾年，我漸漸心灰意冷才在松林寺落發(fā)修行。”
他眼中精光漸盛，帶著無盡的渴望看向慕輕煙，“小丫頭，我也是將死之人，當年之事我只想要一個真相而已?！?p> 慕輕煙蹙眉，咬著唇想了想才搖頭，“大師，晚輩并未聽師父提及此事。你所說當年的那個少年大概是我二師伯，我自六歲入師門，并未見過他老人家?！?p> 逍遙谷幾乎都是隔代才傳一弟子，皆隱于世外。她認真的看向段無極，“師父十七歲那年初入江湖，后來被我?guī)煵畬せ厝ズ蟊阍傥刺ぷ憬?，你尋不到也是有的?！?p> “當年，段公子以自身武功強逼羽千尋前輩，欲生米煮成熟飯。后被機警的前輩發(fā)覺，又驚動了暗中保護前輩之人?！鼻匮芾渎曃裰f道，“家?guī)熞蛲凳巢粭墡熥鸬男滤幎鴥?nèi)力受阻，當時正在楚州城療傷，聽聞此事第一時間趕了去。”他轉(zhuǎn)過身看向漸漸亮起來的天色，“師父到底還是因此而受了傷，在雪谷養(yǎng)了二十年?！?p> 段無極咳出一口大血后暈了過去。
“秦衍，他、他沒氣了……”慕輕煙的手指在段無極的鼻端試了試，卻是連呼吸也沒有了。
秦衍回身拉過慕輕煙的手往外走，淡淡的低語，“死即是生，于他是最好的解脫！”
“可是、可是我還想知道……”慕輕煙被他扯著一只手，仍扭著身子回頭去瞧他凄涼的樣子，“他也怪可憐的，幾十年空有悲傷。”
“你該慶幸他埋了劍，不然我們兩個聯(lián)手也不一定能勝過他。”秦衍松開她的手改去攬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語，“你想知道什么我說與你聽便是，嗯？”
慕輕煙看著他英挺的眉，低垂的眼睫，傻怔怔的點頭。
秦衍的笑瞬間而至。
二人回了東跨院，秦衍松開手臂，倒了茶遞給她。
“松林寺丟了楚璃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這幾日必定不會消停?！鼻匮芎攘税氡K茶，才與慕輕煙輕聲的說著當前的事。
慕輕煙將手中的茶杯擱在桌上，彎唇輕嘲，“我倒是想看看他的底線！秦衍，明日我們動身去太平鎮(zhèn)走一趟罷！”她的紈绔無需演練，已經(jīng)入了骨。
“嗯，京城是遠水解不及近渴，到底還是得依賴你的力量?！彼鋈惶鹚南掳?，“楚璃心心念念不惜拿你做質(zhì)想要到手的十萬護國精兵，其實就養(yǎng)在明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慕輕煙一扭頭掙脫他的手指，拿眼睛斜著他：“那是先祖皇帝留給自己救命所用，吃皇糧拿皇晌也是應(yīng)該的！”
秦衍笑了，“慕老將軍英明！”他贊嘆了一回，“以十五歲稚齡、極少的折損從戰(zhàn)場凱旋，東楚無第二人也！”
慕輕煙傲嬌的覷了他一眼，“虎王亦不讓他人，小爺敬佩！”
“你是姑娘！”秦衍睨著她了一眼，寵溺的笑著。
慕輕煙知他是想到了從前的事，也不與他爭論。
一盞茶未盡，院子里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主子，三爺回來了！”
“受傷了？”慕輕煙耳中聽見零亂的腳步聲，急問曲風城。“還不進來？”她說話的聲音微微惱著。
三九捂著肋骨的手已被血浸得鮮紅，不住的咳著。
“主子，屬下一時不查被敵人暗算，請主子責罰！”他掙脫攙扶自己的何信，屈膝要跪。他本來受傷就不輕，哪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兩腿一軟便向地上跌去。
慕輕煙沒有絲毫猶豫，一步搶上前去架住他，“三九！三九你怎么樣？”她回頭向著秦衍急喚，“秦衍，你快給我看看他?！?p> 秦衍一時也愣了，從不知她還有這樣的一面。
“三九、三九？”慕輕煙喚著昏迷過去的三九，聲音微微啞瑟。
何信與曲風城同時搶上去扶住三九，在秦衍的示意下抬進了內(nèi)室。
“莫急，你先讓我瞧瞧他！”秦衍握了握慕輕煙滿是鮮血的手，低語著安慰著她，“讓何信留下來打下手，你去準備些熱水來?！?p> 慕輕煙蹙著眉睨了他一眼，在他堅定的眼神中忽然平靜下來，依從的點點頭，轉(zhuǎn)身踟躕著出了房門，當真去準備他要的東西。
秦衍也不嫌棄三九滿身血污，先查看了傷口才去診脈。須臾，他走到先前寫字的書案前，寫下一張方子遞給何信，“先去煎藥，準備包扎傷口要用的布條?！?p> 何信急步往外去了，只剩下曲風城。
秦衍走近兩步，冷冷的問他，“在何處找到他，又如何回到這間小院來的？”
曲風城看慣了封祭的冷，倒也不十分畏懼秦衍，遂將自己知道的事盡數(shù)說了?！白阅且怪髯幼屛胰ナ爻情T后，我便一直都在北劍樓上未曾下城墻。昨夜您與主子回城后我便讓人去接應(yīng)三爺，直到天亮才將他背了回來?！?p> 他說到此處略一停頓，瞧見自己的主子來了便轉(zhuǎn)過頭去又接著說，“去了九個人，只回來了五個……”
慕輕煙臉上神情漠然，可秦衍知她惱了。
“曲風城，你無招私自離開自己的崗位，可知罪否？”慕輕煙端著水盆進來，背著身子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
曲風城的臉上瞬間失去血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屬下該死，請主子重罰！”他也不為自己辯解，主子說得對：他能送三爺回來，卻為何不自己去接應(yīng)三爺，以至于讓他受此重創(chuàng)。
慕輕煙重重的擱下手上的水盆，“你來照看他，生死各按天命！”
曲風城感激的應(yīng)下，“屬下生死不論，但愿三爺安好即可。”他站起身來，向慕輕煙深深一禮，跑出去準備一應(yīng)要用的東西。
慕輕煙瞇著雙眸，垂著蝶翼般的眼睫，陷入沉默。
她最是護短，有人傷了三九等同于傷她一般。
“未央，你先出去！”秦衍拉著她的手臂送她到門口，“我給他裹好了傷口你再進來。”他眼神微沉，心頭沒來由的堵住了一口氣，酸澀難當。
慕輕煙看著秦衍的眼睛，略顯緊張的問：“他……他會死嗎？”
“不會！”秦衍的簡單直接安慰了慕輕煙不安的心。
她也未走遠，就在廊下站著?？粗涡排c曲風城一趟又一趟忙進忙出，抿緊了唇捏著自己的手指提著氣。
“主子，西城發(fā)現(xiàn)昏迷不醒之人，為數(shù)不少！”羅鎮(zhèn)匆忙進來，隔著幾步的距離小聲的說話。
慕輕煙本能的點頭，往窗內(nèi)瞧了一回才說話:“羅掌柜，馬上組織百草堂及丐幫分舵的人手去西城救人，需盡心盡力才是！”
羅鎮(zhèn)忙點頭，“這個自然！”他接過何信遞給他的包袱背在肩上，叮嚀了一句，“主子，王爺說此病不是毒，沾染到嘔吐物非常有可能中蠱，請主子保重！”
“羅掌柜辛苦！”慕輕煙微一點頭，看著他小跑著出門，幾日間他已操勞得脫了相。
她隔著窗戶看了一眼忙碌的秦衍，騰起身形無聲的消失在夜色中。
秦衍似有感應(yīng)般回頭尋她，卻未曾尋到一直徘徊在廊下的她，心頭有微微的不安。
慕輕煙出了小院，定了定方向后順著街路疾馳而去。前后也不消半刻，她便落進了一處飛檐走壁的高門大院內(nèi)。
輕車熟路的進了一處院子，在仍亮著燈的屋檐下站定，靜靜凝立。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房內(nèi)剛勁之聲透窗而出，灌入了慕輕煙的耳中，隨后房門被一陣內(nèi)力帶開，燈光滲了出來。
“我不進去難道你不會自己出來嗎？幾時變笨的？”慕輕煙斜了一眼那已經(jīng)飄到門口的影子上，瞪了他一眼。
“表妹深夜到訪所謂何事？”門內(nèi)那個虛影聽見她的聲音后一步跨出門來，衣衫不整，卻長身玉立，深有幾分世家子弟的風姿。
慕輕煙散慢的倚著窗臺，嘲諷的看著他，“你不就是在等我，我若不來你該多失望呢！”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瞧這院子里守衛(wèi)森嚴，唐少主應(yīng)該還沒動手罷？”
唐天烈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整衣，“表妹不來我如何敢擅自動手呢，專等你一臂之力！”
“你少給我嘻皮笑臉的！”慕輕煙輕斥了他一句，“唐天烈，今日我是來與你送人情的！”她眉眼彎彎，“西城半城皆是死人，你還有閑心在這風花雪月嗎？”說著話她往內(nèi)里張了一眼，屋里的應(yīng)該是個女人，香氣盈室而呼吸未斂。
唐天烈臉微微一紅，恨恨的咬牙道，“到底是被你搶了先機，大不了日后還你！”
慕輕煙笑得象個狐貍，端正身姿向著唐天烈禮了一禮：“唐少主客氣，我的人情債可不太好還吶！”她看著怒氣上升的唐天烈，故意象個千金小姐般踩著小碎步往院外走去。
唐天烈氣得眼睛也紅了，“該死的你給我站住！”
“哦？唐少主這是在挽留我嗎？”慕輕煙本就沒打算如此輕易的放過嘲笑他的機會，旋著腳跟回頭，糯著聲音戲他。眼神卻越過他看向敞開的房門，甜甜的喚道：“小嬸嬸好！”她微微行了禮，象極了端莊的大家閨秀，十分得體。
此時唐天烈房中所藏的那一位，正是唐家家主唐青新娶的小妾，年歲不足雙十，正得盛寵。按輩份，唐天烈喚唐青為伯父，慕輕煙喚一聲小嬸嬸也不算有錯。
這一聲，惹得唐天烈磨牙。
“可惜，你與佳人有約，我不便久留，就此別去！”說著話她已經(jīng)走到了院門口，仍不忘謔他：“梁州已然兵臨城下，可你對這等宅里斗狠之事還真是樂此不疲呢……”
唐天烈向著門內(nèi)半遮半掩的人影怒道，“回去，誰讓你出來的！”他被慕輕煙戲謔了一回，心中憤然。
他也不回房，微一整衣袍往外疾走。
他得去西城瞧瞧。近日暴雨連綿，西城本就低洼，如再遇什么變故將無力回天。梁州城早晚會是他的，這個不想欠的人情算是欠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