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觴酒莊門前路過時，他忽然停住腳步。
清觴酒莊已經(jīng)關(guān)門閉戶，三層樓半點(diǎn)燈光未有。秦衍繞到后街，從墻上躍進(jìn)了后院。
一幢精致的二層小樓建在后院，二樓還有微微燈光。他斂了腳步聲一步一步上了二樓，湊近亮著燈的窗口去看時，只見一個粉嫩明艷的小姑娘端坐在桌前，手中攥著一把玉籌正在擺弄。
秦衍心里忽然有一絲莫名的柔軟，想將那個粉團(tuán)似的小姑娘抱在腿上說話、想把她扛在肩頭嬉戲、想將天下最好的東西都尋了來給她。
小姑娘心有所感的抬頭望向秦衍，圓滾滾的大眼睛滿是冰霜。
秦衍非但不覺得難過，反而越發(fā)覺得親近了些，她眼中的寒意似曾相識。不知不覺間將隱藏的氣息泄露出來，一個極冷的聲音從旁邊一間屋子傳出來。
“是誰在那里？”聲至人至。
秦衍不舍的移開相對的四目，騰身而起，離開了清觴酒莊。
他走得急，并未瞧見出來的人是誰，以至于錯過了不該錯過的事情。
“封叔叔，我見到父王了！”左菱眼睛雪亮，童音里透著從未有過的興奮?！八莵碚椅业膯?？封叔叔你為何要嚇跑了他？”
左凝不依，扔下手里的玉籌，從椅子上滑下來往門外跑去。
“少主你回來，他早已經(jīng)去得遠(yuǎn)了?！狈饧烂ψ飞先ィ滤艹鋈?。今夜城中動亂，他得為主子看顧好少主才是。
“封叔叔，你說父王他還會再來嗎？”左凝在二樓回廊的盡頭翹腳張望。
封祭沉著臉不說話。
秦衍心中所想全是那個小姑娘，莫名的熟悉感徹底柔軟了他的心，站在紫眧橋上，怔怔的發(fā)呆。
慕輕煙回到瀾煙閣時天色已微曦，她知秦衍在后邊緊追不舍，故意引了他去安玉軒落腳的地方，索性要鬧就鬧得大些。丐幫的人散盡城中不知凡幾，但凡哪處有異動瞬間便會被壓制，以至于安玉軒處處受制。她也不要什么大魚了，反正楚璃早晚都會自投羅網(wǎng)，不如趁現(xiàn)在就看看安信樓下一步棋要如何落子。
琥珀準(zhǔn)備了沐浴的水，“小姐，快洗洗再睡，一身的血腥味?！蓖浦捷p煙到屏風(fēng)后，給她寬了衣袍，散了頭發(fā)，又試了水溫，“泡一會，我去準(zhǔn)備些吃食，小姐你晚上可曾用膳了嗎？”
慕輕煙在外頭跑了一夜，哪想到吃飯的事，經(jīng)她一說肚子不爭氣的咕嚕開。
“嘻，不曾用過，琥珀你去給我煮碗面罷，我等不得了?！蹦捷p煙將里衣也脫了，憋著氣滑進(jìn)浴桶里，半晌不肯出來。
琥珀心疼的叮嚀，“好好泡著，別嗆著了?！?p> 嘮叨了半天慕輕煙只不理會，她只得將隔間的窗子都打開了散氣，又抱了她換下來的衣裳出門去了。
城中鬧騰了三四日，奚燕行才收兵，開了四方城門。
楚玨受了些傷，雖不致命卻也要養(yǎng)些時候。
這日才入夜，瀾煙閣內(nèi)落進(jìn)一個人影。
“進(jìn)來！”慕輕煙咬著筆盯著案上的信箋，已經(jīng)歪七扭八的寫了幾行字在上邊，她自已看著都好笑。
“主子！”蒼辛從窗口進(jìn)到書房，隔案看著慕輕煙紙上的字，不由得皺眉，“以后還是讓凝丫頭跟著青衿比較好，于書畫上他雖不及六九，卻強(qiáng)過這……”他伸手一指慕輕煙的字，“許多……”
慕輕煙精準(zhǔn)的將筆擲進(jìn)洗內(nèi)，半滴水未濺出來。斜眼白了他一回，“按時間推算，你應(yīng)該還在夏目才是?！?p> “夏目無需再去，楚璃已往京城而來?！鄙n辛恢復(fù)正色，“他還不知京中之事，所有往來信件盡皆被游龍信閣扣了下來。”
“安信樓就任你胡為？那個安玉卿無能到如此地步了？”慕輕煙從案后走出來，伸手倒了茶遞給蒼辛。
蒼辛接過來就喝，自然而隨意。
兩人對面坐下。
“安玉卿極其自負(fù)，與安玉軒的謹(jǐn)慎機(jī)警的性子相去甚遠(yuǎn)。安玉軒雖好酒好色，卻有一點(diǎn)好處：識時務(wù)！當(dāng)初楚璃延攬之時，他便干脆的歸在他的旗下去了。明著他是替楚璃辦事，暗中又算計著討好楚璃以圖更大的利益?！鄙n辛輕敲桌面，“那會兒還無人知曉他是楚璃的人，直到楚璃外逃，他便對外宣稱安信樓受制于楚璃?！?p> 慕輕煙輕啜了一口茶，“這五年，游龍信閣用盡方法只不能查找到楚璃的下落，顯見是安信樓暗中培養(yǎng)了一方勢力，用以秘密傳遞消息。他說在錦官城見過我，那是從鳳凰城出來的第六日，他的勢力范圍應(yīng)該就在錦官城，他應(yīng)該也在錦官城中?！彼L嘆一口氣，“錦官城離夏目都城快馬四天即到，即使他能鼓動整個夏目助他也是無濟(jì)于事?！?p> “就算楚璃許給他天大的好處，整個夏目也不過一城之兵?！鄙n辛思量，“主子，你的意思是……”
慕輕煙點(diǎn)頭，“讓鳳燼哥哥封城，只出不進(jìn)?！彪y得正經(jīng)一回，她繼續(xù)說道：“鳳凰城半點(diǎn)閃失也不能有?！?p> “是，我這就傳令下去?！鄙n辛起身要走。
慕輕煙笑道，“急什么，用了晚膳再走?！?p> 蒼辛搖頭，“少主還在城中嗎？這也才幾日未見便有些惦記她?！?p> “應(yīng)該還在，你幾日未合眼了，回去睡個好覺?！蹦捷p煙想到小丫頭也嘴角含笑，“她又跑不了，晚兩日再見也沒什么。”
蒼辛前腳剛走，三九后腳就來了。
“主子，剛得到的消息。”三九腳未站穩(wěn)便急切的開口，“龍門郡、梁州與晉城所有藥鋪中的金錢草被盡數(shù)收購，咱們百草堂所有藥鋪搶收了許多?！?p> 慕輕煙端著碗，一口飯還沒吃。
“知道是誰嗎？可問過掌柜的金錢草有何用途了嗎？”
三九定了定神回道，“問過，并無甚大藥用價值?！?p> 慕輕煙思量了一會，“讓丐幫的人跟著，著人細(xì)細(xì)打聽除了金錢草他們還買了些什么藥材。另外，通知所有分舵，有陌生人大量購買任何草藥，都讓百草堂不要出售。”
“是，屬下立刻去辦?！比糯颐Χ鴣碛执颐Χァ?p> 慕輕煙端著碗?yún)s再無心思用膳，蹙眉思量著楚璃下一步要鬧什么幺蛾子。
琥珀將一碗魚湯上桌，“小姐，這是湖里剛撈上來的，琉璃不在，也不知煮得合不合你胃口?！彼b了多半碗湯放在慕輕煙面前，又將魚頭裝在小盤內(nèi)也擺在她手邊。
慕輕煙忽然將碗扔在桌上起身就往樓下跑。
“小姐，小姐……”琥珀嘟著嘴喃喃自語，“這又是怎么了，一口飯也沒吃呢！”
珊瑚自樓下上來，差點(diǎn)與自家小姐撞在一起，“小……”，一句話將要出口，慕輕煙風(fēng)一般刮出去了。她不知何顧的仍舊上了樓，“琥珀姐姐，小姐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辩暌恢缸郎系娘埐耍耙豢诙紱]吃?！?p> 珊瑚跑到窗口往院中喊道：“朱砂、朱砂！”
朱砂忙從九曲橋邊跑過來，仰頭詢問，“何事？”
“小姐出去了，你快跟著去瞧瞧她往哪去了，飯也沒吃呢！”琥珀也走到窗口，不等珊瑚說話忙搶著告訴了朱砂。
朱砂若無其事的甩手往九曲橋邊走邊說，“小姐從湖上飄到知悟苑去了，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晚膳先擺著也罷！”
琥珀與珊瑚互望了一眼，搖了搖頭各自去忙了。
慕輕煙從凝星湖上點(diǎn)水而過，落在知悟苑也不收功，直直的撞進(jìn)慕輕寒的房中去了。
“寒哥哥，寒哥哥……”
玉染晴從內(nèi)室走出來，笑瞇瞇的瞧著她，“怎么了，何事如此急切？”
“晴兒，寒哥哥呢？”慕輕煙在她身邊停步，往屏風(fēng)后頭張望著。
玉染晴拉著她的手坐在榻上坐了，“用過晚膳才走的，被燕王府的人請了去?！彼龘P(yáng)著笑臉，“怎么了？讓墨玄去尋他？”
慕輕煙微凝著眉心，半晌才搖頭，“我還是自已去罷，是有件緊急的事?！彼鹕砭鸵?。
玉染晴忙拽住她，指指她的臉，“就這樣素著一張臉去？”
慕輕煙摸摸自已的臉頰，眉心鎖得緊了些，正待開口時，玉染晴已經(jīng)走到了門邊，向著廊下客氣的喚了墨玄來。
“去請你家王爺回府，速去速回！”玉染晴看著慕輕煙，有些微心疼的拉平了她的衣袍，“已經(jīng)入夏了，你怎么還穿得這么厚，不熱嗎？”
慕輕煙搖頭，“到?jīng)]覺得熱，今年天氣晚了些，還未曾熱開?！彼斐鍪秩崦袢厩绲亩亲?，“六個月了，他就快來了?！?p> 玉染晴一臉圣潔的光輝，那是即將為人母的驕傲，也是幸福賜予的力量。
須臾間，慕輕寒馭風(fēng)而歸。
“煙兒，什么事如此緊急？”慕輕寒在玉染晴身后坐下，順勢將她攬進(jìn)懷中，讓她半倚半靠著。
慕輕煙此時也無閑心打趣，“寒哥哥，金錢草可以解何種毒？”
“金錢草？”慕輕寒懷疑自已聽錯了，直到慕輕煙鄭重點(diǎn)頭他才認(rèn)真思考起來，半晌緩緩說道：“要說入藥呢，獨(dú)一味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也并非是無可替代的，你怎么忽然問起這個？”
慕輕煙咬著手指陷入沉思。
“煙兒？”慕輕寒輕喚。
她放下手指與慕輕寒四目相對，“楚璃躲了五年，他前腳剛出夏目，后腳龍門郡、梁州和晉城的金錢草就被人暗中收購，市面上已經(jīng)買不到了。”
“有這等事？”慕輕寒也警覺了，“金錢草新采下來時并不能立刻入藥，要隔年秋天的才有效用，莫非……”他不敢細(xì)思，帶著狐疑的眼神詢問慕輕煙：“莫不是他是想救安玉軒？”
慕輕煙搖頭，“他心里只有帝王之位，安信樓又一次瞎了眼睛，千挑萬選的跟了這樣一個主子?！蔽⒊烈髁艘幌掠终f：“他應(yīng)該還不知安玉軒將京城所有暗樁拿去給他拼了那夜的機(jī)會，蒼辛截斷了安信樓所有的消息往來，安玉軒與南宮昊被俘之事還未被外界所知?！?p> “煙兒，我擔(dān)心龍門郡、梁州與晉城近日安危。”慕輕寒嚯的起身，“燕王府酒席未散，我還得回去商議一下，說不得必要親往三城一探究竟了?！?p> “這三城各居京城三個不同方向，看來他是打算趁亂行事了?！蹦捷p煙蹙眉道。
慕輕寒鎖緊眉頭，嘆道：“五年，剛收拾得舊山河有了新氣象，說不得，這三城又要經(jīng)歷一次烽火了……”
慕輕煙點(diǎn)頭，“梁州遠(yuǎn)些，隔青山接塞外，還我去罷！”
“也好，那你即刻動身?！蹦捷p寒此刻又忘了慕輕煙是他妹妹，在他心里從來都是先國后家。
慕輕煙出了門又從湖上飄了回去。
慕輕寒伸長手臂緊抱了一下玉染晴，“晴兒，我可能要親往龍門郡走一趟了，我不在家時你千萬不可一人出門，不管發(fā)生任何事情，當(dāng)以自身與腹中孩兒為重，可懂得？”
玉染晴回抱了他一下，而后松開，給他整理了衣袍和玉帶，“安心，我會照顧好爺爺和姑姑的?！彼值墓郧啥隆?p> 慕輕寒也沒時間兒女情長，急急的往燕王府去了。
慕輕煙回了瀾煙閣，琥珀忙將熱過一回的菜又端上來。
“珊瑚，準(zhǔn)備兩套簡樸的衣裳。”慕輕煙被琥珀硬拉到桌前按在椅上，又補(bǔ)了一句：“再讓人準(zhǔn)備快馬，我今夜出城?！?p> 接了琥珀遞到眼皮子底下的碗，在她嗔怒中喝了一碗鮮魚湯，又吃了半碗飯，各色菜式只略動了幾筷。
她飛速上了樓，片刻后換上一身素凈的淡藍(lán)色細(xì)布衣裙，頭發(fā)簡單的挽了個髻，一朵藍(lán)色天凈紗抽花別在髻旁，臉上略施脂粉，看上去較之往日豐腴了些。腰上懸著一口劍，皮膚略黑，微微有些風(fēng)霜之色。
“小姐，你的包裹?！鄙汉骶o跟跑下樓來，將一個深藍(lán)色細(xì)布包搭在慕輕煙肩頭，又順手拽了拽她身上的衣裳叮嚀道，“小姐保重！”
慕輕煙點(diǎn)頭，趁著夜色出了水月山莊。一路往北，越過城墻往東走了不到二里路，三九牽著兩匹馬等在路邊。
“走罷！”二人飛身上馬，往梁州城方向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