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休欺百姓本同是，莫笑蒼生皆不如

　　客棧只剩最后一房客房，別說男女有別，就是四個男人也擠不下。齊天說道：“花姑娘，你們先去歇息。”花雨問道：“那你和老前輩呢？”

　　白無常道：“我倆隨便找個地方，將就一晚就行?！睋Q作其他人，要白無常舍己為人，自沒那么容易?？裳巯逻@兩人俱乃“春風(fēng)亭”的弟子，花雨又是花弄影的子侄，便和他的晚輩一般。

　　掌柜的突然說道：“兩位要不嫌棄，可用桌子拼臺，在這將就一晚。不過明早得趕早些起來，若讓別的客人看見，還以為小店不講究?！?p>　　齊天喜道：“多謝掌柜的。我們還是給付房資，多少算在訂金里面了?！?p>　　掌控的擺手說道：“小店經(jīng)營到現(xiàn)在，講的是一個‘明碼標(biāo)價，童叟無欺’。你倆沒有住店，自不能算你們房錢。傳揚出去，可不砸了小老的招牌?！?p>　　小蕊插口道：“你這老板真奇怪，多賺些不好么？還推三阻四的?！?p>　　掌柜的苦笑著道：“小老本有一個獨子，十多年前入伍，初去還有消息，可自七年前開始，就沒了音訊。剩下我倆口子，夠吃夠用就行?！币癸L(fēng)竄進(jìn)店里，吹拂著燈火忽暗忽明，映照在他臉上，顯得甚是慘淡。

　　齊天問道：“不知最的令郎尊姓大名？”他怕人家猜疑，解釋著道：“在下行走江湖，營伍中亦有些朋友，路上既能給掌柜的留心，得便也能幫您打聽一二。”

　　掌柜的大喜道：“多謝公子。犬子姓金名嶸，五行的金，崢嶸的嶸?！?p>　　花雨和小蕊回房去休息。白無常解下包裹，放在桌上，笑著道：“老白我有些疲乏，就不陪著你了。”順勢倒在板凳上，雙手枕頭，翹著二郎腿，闔上眼睛。

　　掌柜的又道：“公子若去歸還失物，還得小心一些，要是被捕，可別將你當(dāng)作盜賊，到時有口難辯?！?p>　　白無常閉著眼睛，道：“店老兒，你一直這樣古道熱腸么？”

　　掌柜的愣了愣，他不知人家意思，只得道：“開門做生意，什么人都有，小老平時能少一句，絕不多說一個字。只是看這位公子為人和善，心地仁慈，多說了兩句，倒是多嘴了。”

　　齊天心頭微暖，道：“謝謝掌柜的好心?！彼谟鲆姲左@天前，旅途頓困，有時饑渴難耐，逼著吃了不少白食。雖然有的店家拳腳相向，但更多的店家爽然讓他打下欠條，自己雖有記在心上，人家想來不作念想。

　　齊天暗暗將“金嶸”這名字記在心上，提著那兩包珠寶，問過府衙的方位，出門而去。

　　其時將近子時，長街空寂，月光如水，灑在街面上，就似鍍了一層水銀。

　　齊天依著掌柜的指點，出門往東過了兩個街口，左轉(zhuǎn)進(jìn)去，走了里許，再右轉(zhuǎn)一條街道，直行了八十來步，前面一座府邸，門上匾額上寫著“岐山縣衙”四個正楷大字，里面通火通明。

　　齊天身為候爵，雖然只是一個閑職，并不參與朝政，可對各府的結(jié)構(gòu)，卻也耳熟能詳。他縱身躍上墻頭，沿著回廊的屋頂，一路溜到議事廳。

　　只聽下面一個女人的聲音哭哭啼啼的道：“完了，完了，都完了?！备斑恕钡囊宦?，似是瓷器被人摔碎。

　　一個男子的聲音，怒不可遏的道：“飯桶，都是一群飯桶！這么多人還讓人偷到衙門來了?！?p>　　又一個男子的聲音，平靜的道：“近來岐山的異象，吸引無數(shù)江湖豪客蜂擁而至，老爺雖然早有準(zhǔn)備，加派了守衛(wèi)，可那些人高來高去，著實讓人防不勝防?！?p>　　那女子止住哭聲，冷笑著道：“老爺都快急死了，師爺?shù)钩恋淖?。也難怪了，被盜的不是自己的東西，自然不會心痛?！?p>　　那被叫師爺?shù)娜说牡溃骸笆虑橐呀?jīng)發(fā)生，急也不能失而復(fù)得?！?p>　　那女子冷笑道：“那依師爺高見，要如何才能失而復(fù)得？老爺要派人全城搜查，師爺你又不同意，難道就這樣干坐著，等失竊的東西，自己長了翅膀飛回來？”

　　那師爺?shù)溃骸耙瞧綍r失竊，半夜三更派人，挨家挨戶的搜查，當(dāng)然大有希望?？涩F(xiàn)在非常時期，來岐山的江湖人士上百之眾，這些人一個個桀驁不馴，難免另生枝節(jié)。到時傷亡慘重，東西找不找的回頭是一回事，要是上面問責(zé)下來，老爺窮于應(yīng)付，只恐得不償失。”

　　那縣老爺默然不語，顯然深以為然。那女子道：“既然搜查不行，那就另想辦法，這樣干坐著于事何補？”

　　那師爺沉吟著道：“待老爺明早頒發(fā)一道告示，就說有民宅失竊，凡進(jìn)去城門者一律搜查。那些江湖中人雖和官府不待見，可光天化日的，總不至明目張膽的反抗，就有沖突，也不能殺害官兵。不過老爺失竊的財物，要真被江湖中人盜去，找回的希望，怕是渺茫的很了?！?p>　　那縣老爺咬牙切齒的道：“這些亂臣賊子，要是犯在本官手里，定要讓他們好瞧?！?p>　　那師爺?shù)溃骸袄蠣斠膊挥锰^氣惱，那些身外之物，等這些江湖中人散去，岐山五千六百一十二戶，一萬九千八百零三人，每人湊上一點，便能彌補老爺?shù)膿p失，或許還有盈余?！?p>　　那女子聽他一說，心情大好，輕笑著道：“還是師爺足智多謀，怪不得老爺那么器重你?！?p>　　那師爺連忙道：“自古士為知己者死，承蒙老爺厚愛，王某自當(dāng)盡心竭力，死而后矣?！?p>　　那縣老爺也笑道：“王師爺一片忠心，本府可舍不得你死。依王師爺所說，以后算你一成，只是不知師爺有何良策，讓這些人自甘奉獻(xiàn)？”

　　那王師爺?shù)溃骸岸惙N和稅率，皆由戶部制定，擅自加稅，危險不小。當(dāng)今西邊局勢不穩(wěn)，隨時皆有大戰(zhàn)。老爺可按戶征丁，遇有家戶，實難抽丁的，可酌情以資代丁。想西邊路遠(yuǎn)迢迢，戰(zhàn)事兇險，有幾個甘愿送死？還不得乖乖的納上丁資?！?p>　　那縣老爺遲疑說道：“萬有一刁民上京告發(fā)，只怕你我吃罪不??？”

　　那王師爺?shù)溃骸斑@節(jié)小生早有想到，所謂細(xì)水長流，老爺收來的丁資，拿出一部分上繳。老爺勤于國事，朝庭就不加封，自也不會自斷財路?！?p>　　那縣太爺哈哈大笑，道：“高，高，師爺妙也！”那女人道：“有師爺輔佐，老爺何愁財運不亨通。都說千金易得，一將難求，倒是妄身目光短淺了！”

　　忽然一個嬌柔的女聲道：“爹爹，老百姓賦稅已經(jīng)很重了，再按王師爺所說，可不知有多少人要傾家蕩產(chǎn)了?！?p>　　齊天聽聲音頗為耳熟，一時想不起來在那見過。只聽那縣老爺沉聲道：“你一個女孩子，知道什么？”

　　那嬌柔的女聲道：“爹爹去年在府衙，撰了一副楹聯(lián)，女兒甚是心喜，時時背誦‘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飯，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今爹爹的做法，以自身為刀俎，視百姓為魚肉，可不自食其言？”

　　那縣太爺喝道：“放肆！”那嬌柔的女聲繼續(xù)道：“爹爹高高在上，那些平民百姓，在你眼里都是賤一條命，可歷史上無數(shù)暴戾的權(quán)勢，最后都敗在那些被逼無奈的賤民手里。爹爹要是執(zhí)意如此，女兒也只恐爹爹你的錦繡前程，斷送如此。”

　　之前那女子的聲音突然道：“你之前執(zhí)意搬出府衙，今晚回來，可不也自食其言？”

　　那嬌柔的女聲，被那女人嗆得啞口無言。齊天聽廳中靜寂片刻，接著響起那嬌柔的女聲的抽泣聲，甚是委屈。

　　那女人又道：“且說在你沐浴時，被歹徒闖人，心下不安，回府暫避。話說你一個黃花閨女，被男子看見身體，當(dāng)該自尋了短，以證清名，如何還有臉回來？”聲音尖銳，咄咄逼人。

　　那嬌柔的女聲尖叫一聲，驚惶的道：“你……你怎…怎么知道？”她頓了一頓道：“是小蘭說的？”

　　那女人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蹦菋扇岬呐暤溃骸按竽锸窍氡萍t梅去死么？”

　　那女人冷冷的道：“生死事小，名節(jié)事大。你也曾飽讀詩書，孰輕孰重，自個清楚?！?p>　　那嬌柔的聲音微弱的道：“爹爹你呢，也和大娘想的一樣？”屋里寂靜無聲。齊天只聽一陣“格格”輕響，想是那少女咬緊牙關(guān)。

　　只聽那少女一邊說道：“好，既然爹爹你也想女兒死，那女兒便如你所愿，就當(dāng)將女兒這條命還給你?！?p>　　齊天又怒又急，大聲道：“比起盜竊的人，你們才是喪心病狂，亂臣賊子！”

　　那縣太爺、王師爺和那大娘一齊驚道：“是誰？”齊天從屋頂躍下，人在半空，伸手在屋檐一搭，蕩進(jìn)廳里。

　　那說話嬌柔的女子迎面望見，大吃一驚道：“是你！”

　　齊天循聲望去，只見那少女雙十年華，穿著一件刻絲泥金銀如意云紋緞裳，配著娟紗金絲繡花長裙，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僅用一根彩絲系著五官精致，皮色白皙，雙目猶如一泓清水，顧盼間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zhì)，正是他遭秋本萬戲弄，闖進(jìn)去在閣樓沐浴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