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漸漸墜下山頭,余輝映得山頂一片紫金,天色卻變得黯淡了。
石洞的位置雖然很高,接近山頂,但是洞口的朝向卻是東方,因此夕陽的余輝根本照射不到,而且洞口又被藤蔓遮掩著,于是洞內(nèi)就變得更加昏暗了。
方省吾一個人待在石洞里,覺得甚是無聊,時間久了,心里也不禁隱隱升起恐懼之感。他想起了表面很嚴肅其實內(nèi)心卻很溫和的父親,在他淘氣犯錯的時候從來不曾打過一下,只是引經(jīng)據(jù)典語重心長地絮叨個不停,好像迂腐的唐僧在念經(jīng)……他想起了溫柔美麗充滿慈愛的母親,曾經(jīng)多少個夏日的傍晚,母親一邊給他輕輕地扇著蒲扇,一邊柔柔地給他講著故事;曾經(jīng)多少個冬日的夜里,母親用溫暖的懷抱裏著他稚嫩的身體,哼著動聽的歌謠……他想起了大黑,那只氣勢洶洶的大狗,就像他的貼身保鏢,對別人總是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樣,可是對他卻總是搖晃著尾巴,用碩大的腦袋在他身上拱著蹭著,甚至還伸出濕漉漉臭哄哄的舌頭去舔他的臉……還有看門的老黃,看了十幾年的大門,盡職盡責,卻看丟了自己的的門牙,笑起來豁牙狼齒的,特別滑稽,要是老黃在這,一定會抓幾只蟈蟈、螳螂、蛐蛐吧……
想起了有趣的事,方省吾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恐懼之感也隨之消失了。
輕柔的晚風吹拂著山林,樹葉奏響了黃昏的樂章,高樹上偶爾傳出幾聲蟬鳴,回巢的山雀在嘰嘰喳喳地啼叫,草叢里的蛐蛐在高興地吟唱,不遠處的山泉水流叮咚……
傾聽著天籟,方省吾的內(nèi)心逐漸變得澄凈起來,腦海里一片空明。
不知過了多久,他雖見師父還未回來,卻也不擔憂害怕,索性練起浩然太素功來打發(fā)時間。
他原本天賦異稟,故而修煉太素功尚且不到三年,便已近小成。然而就是在這將入小成境界之際,卻仿佛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關口,數(shù)日來一直突破不得。所以他未免有些心急,每次練功時都想一鼓作氣一蹴而就,最后還是未能如愿,搞得他每次收功時都一副意猶未盡戀戀不舍的樣子??墒菐煾竻s總是告誡他“欲速則不達”,所以他也只能悻悻作罷了。
“現(xiàn)在師父不在,正是練功的大好時機,嘻嘻,沒準等他回來,我就練成了……”方省吾心中竟有些竊喜。
他盤膝坐好,全身放松,然后屏心凝神,按照太素功的心法開始呼吸吐納。
一個周天過后,丹田之中元氣大盛,竟似有些鼓脹,方省吾不由得暗暗心喜,只道再加把勁兒便可一舉成功,突破小成境界。
豈料就在這時,他猛然覺有一股極陰之氣侵入丹田之中,仿佛一條陰涼冰冷的小蛇,四下游竄,而且還不停地噬咬著,咬得他巨痛無比,汗出如漿,身體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原來修煉太素功所形成的浩然正氣乃是天地間至剛至陽之氣,所以在太素煉形階段,吸入丹田的必須是陽氣,絕不能有一絲陰氣夾雜其中。因為天地間的陽氣在丹田之中轉(zhuǎn)化為浩然正氣是一個物理變化過程,絕無可能發(fā)生化學變化,更不是所謂的“陰生陽陽生陰陰陽互生”的自然變化,因此只有陽氣才能轉(zhuǎn)化為浩然正氣,這個道理就如同狗只能生狗,生不了跳蚤一樣。倘若太素煉形時,陽氣中混入了陰氣,便仿佛鑄劍的生鐵中摻入了泥沙,無論鑄劍師如何熬費心力,劍也鑄不成,最后搞不好還會落得個劍毀人亡的下場。
所以修煉浩然太素功時,在太素煉形階段,最好是在陰極陽生,一陽初動之時開始練功。而黃昏時分,陽氣漸消,陰氣漸盛,若在此時練功的話,卻恰恰適得其反了。
然而世間萬物又皆有相生相克之理,并非一單純死理。所謂陰能克陽,柔能克剛只是從單一的正面的角度去論述這個道理,反過來說,陽亦能克陰,剛亦能克柔,只是在于“得勢”二字。譬如說水火二物,直觀來看,水必然克火,然而水少勢小,火旺勢大,結(jié)果則必然是水為火克,干涸枯竭了。
同樣道理,修煉浩然太素功到一定階段,丹田之中陽氣充足,即使侵入少許陰氣也不要緊,只要運功得法,丹田內(nèi)的強大陽氣便可克制住陰氣,最后將其逼出體內(nèi),化于無形。反之而言,若丹田之中的陽氣不足,非但不能克制住陰氣,反而會遭其反噬,若不能及時控制,時間久了,陰氣就會侵入人的奇經(jīng)八脈,重者全身癱瘓,輕者半身不遂,其間更是疼痛無比,苦不堪言。
方省吾大痛大駭之下,方寸已亂,強行運功去抵住那股陰氣,卻不知他越強行運功,吸入丹田的陰氣就越多,而本身的太素煉形尚未小成,丹田之中的陽氣不足以克制住吸入的陰氣,所以片刻過后,丹田內(nèi)的陰氣已成反噬之勢,左沖右突,上竄下跳,便要侵入他的奇經(jīng)八脈。陰氣反噬所帶來的巨痛如蝕骨腐心般劇烈無比,他漸漸感到頭腦已變得麻木,石洞也仿佛變成了冰窟,身體越來越冷,慢慢縮成一團,緩緩倒下,竟似昏過去了。
蘇百無霎那間便已到了山腳,外城城門遙遙在望。他眼力極好,遠眺之下見守城的兵士比往日多了十數(shù)個,心知情況有異,于是抓起一把泥土,在臉上抹了幾下,然后解下青衣在地上滾得臟了,披在身上,敞著胸襟,又挽起半截褲角,儼然是一位暮歸的老農(nóng)。
距離城門稍近些,他放慢了腳步,蹣跚地走著,裝出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眼睛卻時刻留意著那些兵士,以防不測之舉。
余光瞟處,他突然發(fā)現(xiàn)城門上貼著三張告示,上面還繪著幾個人像,在暮色之中顯得有些模糊,卻是看不太清。
蘇百無心中已自猜出幾分,為了確定自己的猜測無誤,他裝作好奇的樣子,走到近前仔細觀看。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三張告示上面的內(nèi)容正是懸賞通緝并畫著人犯的容貌。
第一張告示上面畫著一位濃眉大眼的男子,披散著頭發(fā),畫像側(cè)面寫著秦歌行三個大字;下方畫著一個梳著劉海兒的小姑娘的形象,側(cè)面寫著齊婉兮三個大字。
第二張告示上面畫著的男子卻是淡眉細眼,頜下有一綹三寸來長的胡須,畫像側(cè)面寫著三個大字——齊落星;下方畫了一個扎著沖天辮子的俊眉俊眼的小姑娘,側(cè)面也寫著三個大字——黃依依。
不用再想,蘇百無已知道第三張告示上面畫的必然是他和方省吾的樣子了。他稍稍有些不安,仔細拿眼瞧著,見他自己的畫像與本人的相貌相去甚遠,不由得暗暗好笑,枉費了方才一番喬妝打扮的心思。再看看方省吾的畫像,卻又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只見那畫上的小男孩長著彎彎的眉毛,彎彎的眼睛,彎彎的嘴角,豈非正是方省吾的模樣?!
“幸虧把三兒留在了石洞……”蘇百無心里暗暗慶幸,“看來兩位師兄已經(jīng)帶著婉兒和依依逃走了,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哎,卻不知師弟的生死如何,據(jù)說建文帝逃出皇宮下落不明,他是大內(nèi)侍衛(wèi)總管,一直保護著皇上,想必也一同逃了出去……”
他原本想要進城打探的不外乎是方家和幾位師兄弟的情況,現(xiàn)在看見這三張告示,心里已然知曉方家的下場與齊、黃二家大概差不了多少,略感欣慰的是兩位師兄還活著,而且還把婉兒與依依救了出去,至于華不成的生死如何,想來也不是很容易就能打探出來的,就算進城再多打探,恐怕也是徒勞無功,搞不好還可能引起別人的懷疑注意,從而暴露了身份,引禍上身。
可是他現(xiàn)在想要就此返回石洞卻已不能,因為他已經(jīng)來到了城門前面,已經(jīng)有幾個兵士把他圍住了,口中呼喝道:
“站??!什么人?”
“他媽的,鬼鬼祟祟地,不像什么好人!”
“天都要黑了,為何才要進城?”
蘇百無心里惱怒無比,面上卻裝出一副膽小怕事的表情,滿臉堆笑磕磕巴巴地說道:“幾位兵……兵老爺,小的是……是城里的老……老農(nóng),住……住在鐘鼓巷,在城外多……多多多開……開了幾畝地,勞作得晚……晚了,所以才才才……回來……”
見他一副灰土暴塵的樣子,臉上也黑魆魆的,說話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倒是確實像一個老實巴交的老農(nóng),兵士們不禁發(fā)出一陣哄笑,其中一個笑罵道:“你他媽的知道回來晚了,還站在這里不進去,看什么看,你他媽認識字么?”
“不……不認識,小的大……大大字識不了一……一筺,只認識紅……紅薯土豆啥的,就是覺得那畫……畫畫畫得好……好看!”蘇百無看著那幾幅畫像,違心地夸贊著,自己都要忍不住吐了,費了十分力氣才強行忍住,卻在心里偷笑道:“老天開眼呀,不知道讓他們從哪里搞來這么個畫師,簡直畫得像屎一樣,呸呸呸,端的是鬼斧神工,要是按照這幾張畫像抓人,嘿嘿,抓它個鬼!”
兵士們聽他說得有趣,又是一陣哄笑,索性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尋他開心起來。
“喂!你他媽的不認識字,那你認識這幾個人嗎?”
“爺……爺爺爺不認……認識!”蘇百無含糊不清地把“也”說成“爺”,心里罵道:“孫子們,爺爺若不是擔心露了行蹤,只消三拳兩腳,管叫你們連自己的親娘老子也認不得了!”
“那你他媽的見過這幾個人沒?”
“小的在……在地里只顧低低頭干……干活,倒是看見了幾只田……田鼠,人卻沒……沒……沒見過?!?p> 一名土兵突然指著秦歌行的畫像,大聲喝道:“他媽的!老子看你和他長得倒是挺像,快說,他是你什么人?”
蘇百無裝作大吃一驚的樣子,哆哆嗦嗦地說道:“哎呀兵老爺,可……可……可不敢亂……亂說,冤枉好……好人吶……”他瞇著眼睛假裝上前仔細看了幾眼,愁眉苦臉地嘟囔道,“小的除了和他都都都……都只有兩只眼睛一……一張嘴巴,再也看……看看不出還有哪……哪里像了……”
那個兵士笑罵道:“他媽的,難道你還想長兩張嘴,一張吃飯一張拉屎不成?”
蘇百無傻笑道:“兵老爺說……說笑了,小的要是和他有……有半點關系,管保逃得比兔……兔子還快,哪還敢再……再進城,那不是提……提著燈籠上……上廁所,找……找死(屎)么……”
兵士們哈哈大笑,似乎覺得開心夠了,其中一人抬頭看了看天色,大聲喝道:“趕緊給老子滾進去!關城門……”
蘇百無進了外城,慢騰騰地邊走邊想:“既來之則安之,我方才既然說了在鐘鼓巷子里住,少不得做個樣子給他們看,免得他們起了疑心?!庇谑撬^續(xù)向內(nèi)城走去。
到了內(nèi)城城門,見城門上面也貼了三張告示,與外城城門上面所貼的告示一模一樣,顯然出自一人的手筆。蘇百無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陣暗笑,表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一副無毒無害又無辜的樣子。
因為剛剛通過了外城,所以內(nèi)城的守衛(wèi)對他并未過多盤查,只是例行公事地問了幾句,便放他入了內(nèi)城。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若在往日,現(xiàn)在早已華燈初上,夜市將開,正是喧鬧紛雜的時候??墒谴丝探稚蠀s鮮有行人,兩旁的店鋪幾乎都沒有亮起燈,有的甚至還早早關上了門,使整條街道更加顯得冷冷清清。
再轉(zhuǎn)過兩條街,蘇百無發(fā)現(xiàn)情形也是如此,不由得心中奇怪:“按說前幾日朱棣攻打南京,守衛(wèi)金川門門的朱橞和李景隆望麾而降,朱棣兵不血刃地進了京城,并未對平常百姓造成騷擾,所以這京城雖換了主子,市井生活卻幾乎依舊如常,怎的今晚卻與往日大不相同?難道朱棣誅滅齊、黃、方三位大人的三族還不夠,還要進行全城大清洗不成?是矣即便布衣百姓,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早早關門大吉……”
正思忖中,幾個兵士押著一人呼喝著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急忙將身子閃開,忙里偷閑地掃了一眼,只見那個五花大綁的人一身儒生打扮,趔趔趄趄地走著,口中兀自文縐縐地咒罵個不停。
蘇百無暗暗嘆了口氣,一種難以形容的酸楚涌上心頭。忽見前面一家酒鋪正要關門,于是他快步奔過去,邊跑邊喊:“店家且慢些關門,給我打些酒!”
那店家似乎極不情愿地放下門板,嘴里嘟嘟囔囔著:“早也不來,晚也不來,偏偏要關門了才來……打多少酒?”
蘇百無賠笑著跟他走進店里,打趣說道:“干活回來得晚了,見諒見諒,把兌了水的燒刀子、女兒紅、竹葉青每樣給我打上一斤。”
店家瞪了他一眼,隨即又笑道:“你這客官倒是有些風趣,咱家的酒可是貨真價實,有口皆碑,不曾摻得半分假……”
趁他打酒的當口,蘇百無輕聲問道:“店家,你可知道方才那些兵老爺們抓得是什么人?”
店家做賊似地向門外看了一眼,小聲說道:“你不知道么?聽說當今皇上要誅方孝孺的十族……”
“十族??。?!”蘇百無聞所未聞,駭異已極,“怎么還有誅滅十族這一說?”
“噓……”店家看著蘇百無的表情就像在警示與自己一起偷酒的同伙,“這你都不知道?十族就是在方孝孺的九族之外再加上他的朋友門生,所以剛才押過去的那個必定是他的門生了……”
蘇百無聽聞此話,心中豈止是震驚悲憤,任世上再有豐富的詞匯,也難以形容他此刻心中的滋味!任他早已料到方孝孺的下場,卻遠遠沒有料到這個下場竟是如此殘酷!千古未有,慘絕人寰!
他給店家付過銀子,奪門而出,猛灌了一大口酒,只覺得那酒里倒是真的沒有摻水,而是摻了馬尿,簡直比馬尿還要難喝,嗆得他一口噴了出來,嗆得他的眼睛也變得血紅了,簡直就要冒出兩團火,兩團怒火!
夜幕已經(jīng)拉開,城門卻已緊閉。
蘇百無強自冷靜下來,左拐右繞,繞道西邊的石城門,趁著守城士兵松懈之際,縱身掠過城墻,飛落在石城之上,身形一閃,便已不見。守城的士兵回過神來,卻只看見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喃喃自語道:“奇怪,世上竟有如此大的鳥,真是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