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9 第一次坐飛機

　　綠色環(huán)氧樹脂地坪被日光燈照得發(fā)亮，生產(chǎn)線的排列緊湊有序，工作臺上整齊地擺著各種工具和器件，測試工作站上那些儀器的指示燈，閃爍著不同顏色的光，要為人們的生活注入一些科技的光輝。

　　就像當年朱大成帶方自歸參觀他的電器維修部，此時的朱大成，自豪地向方自歸展示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工廠。

　　“我的工廠怎么樣？”

　　“別有洞天?！?p>　　“啥子……洞天？老子是山大王嗦？”

　　“哈哈，進車間之前，我的期望值其實很低。進來這么一看，說實話，還是超越了我的預(yù)期?！?p>　　畢業(yè)的時候，同學(xué)們好像一江春水，全都往東去了，但在蘇州這個點上，方自歸連個同學(xué)都沒有，只有朱大成這個老朋友。周日下午送走了莞爾，方自歸就應(yīng)約來到朱大成的工廠跟老朋友聚聚。

　　工廠的位置很偏，方自歸騎了一個多小時自行車到達工廠所在的小鎮(zhèn)，已是黃昏時分。方自歸感覺這個位于湖邊的小鎮(zhèn)風很大，水很多，應(yīng)該是個風水好的地方，但是明顯缺少工業(yè)氣息。

　　“你剛剛?cè)ナ澜缫涣鞯墓S學(xué)習過，怎么樣，感覺我的工廠有沒有差距？”

　　“差距肯定是有的。不過……比爾蓋茨也是在車庫里起家的嘛。”

　　“有些什么差距？你給我提點兒意見?！?p>　　“嗯，比如，電子廠不需要這么高的層高。”

　　“這棟是老廠房，以前是干機械的，租金便宜嘛?！?p>　　大成租了這棟廠房的一半，面積六百平米。方自歸騎車騎到這個小鎮(zhèn)小工業(yè)區(qū)附近時，遠遠看見一個活動板房外面寫著三個大字——呂不韋，又驚訝又奇怪，心想這間板房里，難道還住著一個秦朝的偉人嗎？后來好奇的方自歸到了板房跟前，仔細看才看清楚，原來這間板房和傳說中秦始皇的親爹沒半毛錢關(guān)系，這三個字實際是“三不違”。

　　這間板房來到世間年深日久，三字中有的筆畫黯淡了，歲月的痕跡又為這三個字添加了滄桑的幾筆，所以它們遠看像是“呂不韋”。朱大成和滄桑的“呂不韋”做鄰居，方自歸剛開始就無法產(chǎn)生良好的預(yù)期。

　　方自歸給朱大成介紹了國外先進電子廠的一些經(jīng)驗，滿足了朱大成的好奇心，然后朱大成開始滿足方自歸的好奇心。

　　“我聽說開個公司光注冊資金就要五十萬。你開公司是怎么弄的？我不信你有五十萬?！?p>　　“我注冊的是鄉(xiāng)鎮(zhèn)工廠，注冊資金只要求十萬?！?p>　　“十萬？那也很多了，你哪里來的十萬？”

　　“其實我十萬也沒有，嘿嘿?！?p>　　“那你到底怎么弄的？”

　　“鎮(zhèn)上搞的私營企業(yè)工業(yè)園，也沒什么企業(yè)入駐，我就給他們講故事?！?p>　　“講什么故事？”

　　“我說我生產(chǎn)科技型產(chǎn)品，鎮(zhèn)上就非常歡迎，所以大部分注冊資金，是他們幫助解決的。工廠注冊好了以后，再把資金還給鎮(zhèn)上就是了?！?p>　　“噢……居然還可以這么玩？”

　　多年以后，方自歸才意識到，咱們的政府跟西方的政府不一樣，咱們的政府是投資銀行型政府。朱大成畢業(yè)后入駐的這個小鎮(zhèn)工業(yè)園，也就類似于后來各地政府搞的“創(chuàng)業(yè)孵化器”。后來只不過是名字時髦一點兒，相愛的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

　　“你具體做什么產(chǎn)品呢？”

　　“本專業(yè)啊，應(yīng)用集成電路設(shè)計。目前主要是做一些高端玩具上的電子機芯?！?p>　　“你現(xiàn)在有order嗎？”

　　“Order?”

　　“訂單啊。”

　　“就是因為有訂單，我才決心在蘇州開廠的。大學(xué)時我就認識一些客戶和供應(yīng)商，和他們也有點兒業(yè)務(wù)?！?p>　　已經(jīng)參加工作四個月了，方自歸的變化，不過是說話時會在一句話中嵌幾個英文單詞，而朱大成已經(jīng)從一個學(xué)生變成了老板。方自歸好好贊揚了大成一番，說：“你這家工廠，敗絮其外，金玉其中?！?p>　　朱大成非常高興，參觀完工廠，就帶方自歸去附近的一家小飯館吃飯。

　　方自歸去新加坡培訓(xùn)了近四個月，兩人也有四個月沒見面，便一邊喝酒，一邊閑聊起來。

　　“我第一次坐飛機，沒想到竟然暈機了?！狈阶詺w說，“我本來以為我坐綠皮火車參加過春運，我已經(jīng)不懼怕世界上的任何交通工具。”

　　“哈哈哈，”朱大成笑起來，“你坐的什么飛機？”

　　“波音747.”

　　“那應(yīng)該飛得很穩(wěn)吧?！?p>　　“還算穩(wěn)。中間碰到過氣流，也顛簸了幾下?！?p>　　“那怎么會暈機？”

　　“就是快到香港的時候，一下子忍不住吐了，挺尷尬的?？赡艿谝淮巫w機心理不穩(wěn)定，后來第二段從香港到新加坡，再后來回國是從新加坡直飛上海，我都沒吐了?！?p>　　“咱們這些土包子吧，剛接觸高級的玩意兒不適應(yīng)。我有個也來蘇州的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山東的，科長派他到火車站接一個外國專家，坐公司的車，日本原裝進口的尼桑轎車，從公司到火車站也就三四公里，他就暈車了。這哥們說，他以前在村里坐拖拉機從來不暈車?！?p>　　“哈哈哈……都說由簡入奢易，現(xiàn)在看來，由簡入奢也有不容易的地方?！?p>　　“是噻，我同學(xué)現(xiàn)在還是怕坐他們公司的尼桑。”

　　“我在飛機上吐了以后，很快就開始降落了，還真是讓我緊張了一下。那個啟德機場離香港市中心很近，我感覺快落地那一會兒，飛機就在那些高樓大廈之間飛行，機翼都快擦著那些樓了，這感覺……有點驚險啊當時我覺得?！?p>　　“那肯定沒有我第一次坐飛機驚險?！?p>　　“你也坐過飛機了？”

　　“是啊?！?p>　　“什么飛機？”

　　“大肚子飛機。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坐飛機?！?p>　　“大肚子飛機？”

　　“從西北戈壁灘上的空軍基地飛到銀川。當時大校說有一架飛機可以帶我出去，我欣然同意啊，很興奮啊，沒坐過飛機嘛。我還以為那個飛機要么像戰(zhàn)斗機，要么像客機，到機場一看，哇，是個大肚子飛機啊。上去以后，我看看怎么這么大一個肚子，當時驚呆了?！?p>　　“干嘛搞個大肚子？”

　　“后來他們告訴我，這個飛機肚子里可以裝一輛坦克?！?p>　　“噢……軍用運輸機。”

　　“真正坐人的，就前艙，跟駕駛員在一個艙里，只能坐六個人，就是駕駛員后面的兩排座位，然后就可以看到駕駛員和他腳下的領(lǐng)航員?！?p>　　“什么？腳下的領(lǐng)航員？”

　　“飛機最前面的那個部分，它是玻璃的，是可以看到下面的，領(lǐng)航員就坐在駕駛員的腳下。我完全沒想到飛機還有這種結(jié)構(gòu)，沒想到駕駛員底下還能坐一個人?！?p>　　“你剛才說，這次很驚險?！?p>　　“飛著飛著出問題了。剛開始大家都很興奮，機艙坐滿了，我邊上坐的全是軍人家屬，只有一個是軍人，其他人都是來探親的。一開始大家都歡天喜地的，擺擺龍門陣，因為很快就能到蘭州?！?p>　　“等等，你不是飛銀川嘛，怎么拐到蘭州去了?！?p>　　“你聽我慢慢擺嘛。我們本來是飛蘭州，大家擺龍門陣，有時候駕駛員還跟我們開開玩笑，我們能聽到駕駛員和領(lǐng)航員之間所有的對話。然后飛著飛著，那個駕駛員就咕噥了一句，欸？這個高度不對吧？就是高度計上顯示的高，他感覺飛機飛得低。他就問領(lǐng)航員，說你覺得現(xiàn)在高度多少，領(lǐng)航員說兩千米，駕駛員說，?。吭趺床町愡@么大？”

　　“高度不對，飛下去肯定有問題?！?p>　　“嗯，它有一套標準流程，就是航向、航線、航速、高度都有要求，你不能隨便飛。后來駕駛員就跟領(lǐng)航員不停的對話，說按照這個高度再飛下去，那不是就撞山了嘛。那個地方不是有什么賀蘭山脈啊。這句話大家聽見了，一下都開始緊張了，我明顯感覺大家都收緊了，都沒人說話了，就駕駛員和領(lǐng)航員在那兒說?！?p>　　“你有沒有緊張？”

　　“說實話，我不太緊張。我想我第一次坐飛機，運氣不會這么好吧?！?p>　　“后來呢？”

　　“兩個人就在那兒說，一個是高度不對，另外一個，可能航向的儀表也不太對。然后飛行員就開始聯(lián)系塔臺，大概就是不同的區(qū)域有不同區(qū)域的塔臺，飛行員開始跟他們聯(lián)系，把飛機出現(xiàn)異常的情況說了，然后說附近有沒有機場可以降落。一會兒說要不要飛西安，就不去蘭州，航向好像偏掉了。一直在討論，哪個機場最近最合適，然后說還有什么航油的問題，反正一直在討論。然后我就看見，一個軍嫂的臉都白了，她嚇壞了?！?p>　　“討論這種事情，那是害怕的嘛。你真不害怕？”

　　“真是不太害怕，我一直在看那些儀表啊，好奇嘛，各種顯示啊，按鈕啊，然后就探著頭，就看那個領(lǐng)航員能看到的底下的那個角。后來領(lǐng)航員突然說，哎，不行的話，到銀川。”

　　“明白了，你們是迫降到銀川的。”

　　“當時大概離銀川機場最近。那個時候呢，從飛機上看下去，全是戈壁灘，我看下去全是完全一樣的。但是那個領(lǐng)航員太牛逼了，他就跟那個駕駛員說，哎，怎么飛怎么飛，結(jié)果飛著飛著飛著，果然就看到底下出現(xiàn)一個亮點，慢慢慢慢慢慢，這個亮點就有點像一塊小碎玻璃的反光，太陽光反射嘛。到最后，那個亮點越來越大，原來是銀川的那個湖?！?p>　　多年以后，朱大成重返銀川，才知道那個救命的湖已經(jīng)成了銀川的AAAAA級景區(qū)。

　　“這個湖就是地標。”

　　“對。我印象特別深，就是從一個小小的像那個碎玻璃的一小塊，一絲絲的亮，后來像個小鏡子，反光，到后來他媽的飛到了，我才發(fā)現(xiàn)，哇，原來是這么大一個湖。原來沙漠里面戈壁里面，還有這么大一塊綠洲。就這樣子，降落到銀川的軍用機場。在銀川軍用機場呆了兩天，然后又坐飛機到BJ?！?p>　　“你也挺牛逼，經(jīng)歷這么一遭還不害怕。”

　　“我大概對生死還有點兒懵懂。有兩個軍嫂都是農(nóng)村出來的，大家都很保守的，但是在銀川下了飛機，互相擁抱?。∵@種動作，罕見吧。他們還給我留通信地址，沒有電話的通信地址?！?p>　　“你們這生死之交啊，一起經(jīng)歷的?！?p>　　“可不是么。”

　　“我非常好奇的是，你去空軍基地干嘛？”

　　“本來是想去做生意啊。”

　　“什么生意？”

　　“無人機。”

　　“什么？就是……無人駕駛的飛機？”

　　“對?！?p>　　“我第一次聽說還有無人機這種東西?！?p>　　“到那個空軍基地之前，我也不知道有無人機這種概念，我也是第一次聽說無人機?！?p>　　朱大成給方自歸解釋無人機概念的時候，方自歸一邊認真聽，一邊啃一塊醬豬蹄，等朱大成解釋完了，醬豬蹄也被方自歸啃完了。這時方自歸抬起頭來，腦海里出現(xiàn)了混編機群、混編艦隊進行混戰(zhàn)，以及空對空導(dǎo)彈、空對艦導(dǎo)彈、艦對空導(dǎo)彈四處亂飛的畫面，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個很牛逼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