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明節(jié)（上）

　　上小學(xué)時(shí)學(xué)過一首詩——清明時(shí)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從記事起，陳靜瑋就沒遇到過下雨的清明節(jié)，她記憶中每年的清明節(jié)都是艷陽高照的。每到清明節(jié)，一家老小都會聚在一起，她媽媽還有兩個(gè)姨媽們都會準(zhǔn)備很多好吃的，帶著她和表哥表姐一起去給外公掃墓。說是掃墓，陳靜瑋更覺得這是家庭野游，十分有趣。

　　那個(gè)年代，小地方還沒有公墓這一說，外公就葬在離家?guī)资镆酝獾囊蛔缴?，以前外公外婆的家就在山下的小縣城里，外公去世之后大姨便把外婆接到城里住，但老人家念舊，住了幾十年的房子，里面充滿了記憶，外婆舍不得，隔幾個(gè)月就要回來住幾天，每年清明前更是要提前半個(gè)月回來，她說她回來給大家準(zhǔn)備清明節(jié)的飯菜，等大伙兒掃墓歸來就有飯吃，所以這幾年的清明節(jié)，一家人聚得比過春節(jié)還整齊，氣氛比春節(jié)更熱鬧。陳靜瑋小時(shí)候不愛住外婆家，她總覺得外婆那張一年四季都掛著蚊帳的老式的雕花木看起來怪恐怖的，似乎只要躺上去就會做噩夢，外公也不愛說話，每天吃過早飯之后就坐在小院子里，什么事也不干，一句話也不說，只望著天空發(fā)呆。外婆也總是輕手輕腳的，家里格外安靜。如果表哥表姐不在，陳靜瑋頂多只能住三天，就吵著要回家了。等到再大點(diǎn)上了小學(xué)，就再也不愿意來外婆家了。外公一直想不通，自己沒犯過什么錯，為什么會受到這樣待遇，一直郁郁寡歡，從以前性格開朗熱情，變得麻木遲鈍，不愛講話。沒想到后半輩子過得清清靜靜的外公，去世后會讓家里更加熱鬧。

　　外公的墓在山頂，那兒有一片野生的竹林。周圍還有其他的很多墓。陳靜瑋從來記不住墓地到底在哪里，因?yàn)槊看稳?，走的都是不同的路。三姨父是省城師范大學(xué)里的美術(shù)老師，每次都搶著帶路，而他帶路的原則是：哪里美就走哪里，反正最終都是到山頂。孩子們也很喜歡跟著他，因?yàn)榭倳腥さ陌l(fā)現(xiàn)。去年陳靜瑋還收獲了一只小野兔呢?？上юB(yǎng)大之后被爸爸殺掉，做成了一盤美味的冷吃兔。

　　平時(shí)大家都各自忙著，難得聚在一起，大人們聊得高興，孩子們更是被這山景野趣吸引，山上到處都開著野花，陳靜瑋和三個(gè)表姐一人頭上戴著一個(gè)花環(huán)，而表哥跟在三姨父身后打轉(zhuǎn)。三姨父是家里最寶貝的“藝術(shù)家”，有特權(quán)可以不用干重活，東西都在陳靜瑋爸爸和幾位姨父手上提著，他胸前掛著照相機(jī)，不時(shí)地對著大家咔擦幾張。

　　一家人走走停停，等到了外公的墓地時(shí)，已經(jīng)是中午了。一年沒來，墓地周圍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陳靜瑋爸爸是個(gè)細(xì)心人，隨身帶著工具，手里的東西一放下就開始除草，媽媽跟在后面收拾整理，姨媽們則在整理好的地方鋪好塑料布，拿出吃的一一擺好。三姨父變魔術(shù)一般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金色的漆和毛筆，給墓碑上的字添色。

　　大家都安靜下來，誰都沒有說話。陳靜瑋看著長著絨絨綠草的墳包，想著記憶中那個(gè)坐在院子的躺椅上無語望天的外公，不知道他看到子女們都過得挺好，會不會覺得很安慰？

　　祭奠完了之后，大家都圍坐在鋪好的塑料布上，媽媽們?nèi)〕鎏匾鉁?zhǔn)備的各種美食，大家吃完之后整理干凈，依次到外公的墓前磕頭告別，掃墓就算結(jié)束了。大家又跟著三姨父發(fā)掘了一條新路，因?yàn)槭澄锒急幌麥绲袅耍瑳]了負(fù)重，大家都很輕松。

　　外婆在家里準(zhǔn)備了一大桌的菜，還把房間也收拾出來了。四間屋子，大姨、媽媽和三姨一間，男同志一間，三個(gè)表姐們一間，陳靜瑋和外婆睡一間。飯后大家都各自回屋，繼續(xù)聊天。陳靜瑋想跟著表姐們一起，但表姐們都是成年人，都不愛帶著她小姑娘玩。她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回到外婆的房間里。

　　外婆房間里那張雕花木窗還掛著蚊帳，被一個(gè)雕刻著花紋的銅鉤子勾起，床前還有一個(gè)已經(jīng)退了色的木踏板，踏板上還放著一雙外婆的布鞋。床上被子已經(jīng)鋪好了，也是很老式的綢緞被套，需要用針線縫的那種。陳靜瑋有些害怕，覺得這跟以往在鬼片里看到的場景很像，她轉(zhuǎn)身就想跑去找媽媽，剛一拉開門就碰到洗漱完的外婆往里走。

　　外婆慈祥地看著她，溫和地說：“小靜啊，外婆早就把床鋪好了，你快去洗漱吧。外婆先上床休息了。你等會兒自己來啊。”

　　陳靜瑋硬著頭皮點(diǎn)點(diǎn)頭，跑到院子里后來修建的衛(wèi)生間里洗漱才不情不愿地回到房間里，脫衣上床，挨著外婆躺下。

　　她剛一躺下，外婆便抓著她的手問：“今天去給你外公掃墓，都還好吧？”

　　“都挺好的，三姨父帶我們走的新路，路上好多野花?。∧憧匆娢覀儙Щ貋淼幕ōh(huán)了嗎？很好看吧？”

　　“好看啊，你外公墳頭上長草了吧？你們除了沒?。俊?p>　　“當(dāng)然除了，我爸帶著工具呢。一到地方就開始了，我媽跟在后面收拾，割了好大一堆呢！”

　　“好好好，墓碑上的字掉色了吧？你們給添上了沒??？”外婆的聲音有點(diǎn)哽咽了，但是還是很急切地問著。

　　“外婆你放心，姨父都弄好了。我三姨父可真厲害，都不知道哪里摸出來的毛筆和金漆呢，都填好了?！?p>　　“好好好，你們都是好孩子，我放心了?！蓖馄艓е耷唬p輕地說到：“老頭子，你別怪我不去看你，我真見不得你躺在那墳包包里頭啊，咱們一起熬啊，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們都長大了，你卻丟下我先走了。”

　　陳靜瑋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她握緊了外婆的手，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外婆那么傷心呢。她在黑暗中望著蚊帳的頂，第一次覺得這張床也沒那么可怕。她又想起記憶中不言不語坐在院子里的外公，還有輕手輕腳給外公做飯洗衣的外婆。她不知道外公是否對外婆說過“愛”這類的詞匯，但她相信，外公外婆一定深愛著彼此。

　　一夜無夢，陳靜瑋躺在曾經(jīng)最害怕的大床上睡了一夜，醒來后外婆已經(jīng)做好早飯，爸爸媽媽他們都坐在桌前準(zhǔn)備吃飯了，三個(gè)姐姐一定是交流了化妝的技巧，臉上化著差不多的妝容。陳靜瑋羨慕死了。

　　掃墓結(jié)束了，周末也結(jié)束了，明天該上班的得上班，該上學(xué)的得上學(xué)，大家臉上都帶著不舍的神情，難得的相聚，今天就要畫上句號了。外婆說她還要留下來再住半個(gè)月，要勞動節(jié)才回大姨家。三姨一家也要回省城了。

　　爸爸的面包車除了陳靜瑋一家人外，還坐了大姨一家人。陳靜瑋拿出單詞本背單詞，大表姐和二表姐兩人在后排睡著，大姨和媽媽兩人還在聊她們小時(shí)候的事。回去的路程總是顯得比去的時(shí)候短，很快就到了。大姨一家邀請陳靜瑋一家去吃飯?？申愳o瑋作業(yè)還沒做呢。于是決定陳靜瑋回家寫作業(yè)，爸媽吃完后給她帶回來。爸爸把她送到干休所門口，又踩著油門開走了。

　　大概是昨天爬山，今天又坐了長途車，人很疲憊。她埋著頭往家走?？斓郊覙窍聲r(shí)聽到楊浩然叫她：“陳靜瑋，你去哪兒了？往你家打電話沒人接，我剛?cè)デ瞄T也沒人，你怎么了？怎么跟軟腳蝦似的？！”

　　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怎么一見面就有那么多問題？十萬個(gè)為什么??？她不耐煩地說：“哎呀，我去我外婆家了，這不是清明到了嗎？我們一家人給我外公掃墓去了。昨天爬了一天的山，今天又坐了長途車，累都累死了?！?p>　　“你去你外婆家了?。√昧?！”楊浩然高興地說到。

　　“什么鬼，我去我外婆家你那么高興干嘛！”疲憊的陳靜瑋不解地問到。

　　“沒什么。你把你包給我，我?guī)湍惚嘲伞！闭f著伸手便要取過陳靜瑋背上的背包。

　　陳靜瑋也并不客氣，一甩手便把背包轉(zhuǎn)移到了楊浩然身上，她如釋重負(fù)般伸了伸懶腰，往家里走去。楊浩然背著她的背包，樂顛顛地跟著。

　　“楊浩然，你今天是不是可樂喝多了??？一路都在傻樂，有什么好事，說出來也讓我高興高興唄?！?p>　　楊浩然是挺高興的，因?yàn)樗蛱彀砗徒裉熘形缍伎匆娬驹陉愳o瑋家樓下的某人了?；钤?，想見就能見嗎？以為咱們靜靜是誰??？她可是干休所里最可愛的女孩！

　　“樂啊，當(dāng)然樂了，這不是見到你了嗎？你在你外婆家玩得高興嗎？作業(yè)寫了沒？”他笑呵呵地回答道。

　　“哪有空啊，星期五吃了晚飯我爸就拖著咱們一家人去外婆家了，第二天一起床就爬山，回到家都累散架了，今天吃了午飯又忙著往家趕。要不是我作業(yè)沒寫，我都去我大姨家吃飯去了?！标愳o瑋對著楊浩然做了一個(gè)哭臉，“浩子，看在我又餓又累又可憐的份上，把你作業(yè)借給我參考參考唄。”

　　“那你來我家吃唄，我們也剛吃，還有些剩菜，剛好你去收拾了?！?p>　　“好啊好啊，那你和我回家，我換個(gè)衣服，拿上練習(xí)冊就去你家吃飯抄作業(yè)哈！”陳靜瑋忙不迭地答應(yīng)著，這下肚子有著落了，作業(yè)也不愁了。心下一松，腳步又雀躍起來。兩人走進(jìn)樓道，天色漸暗，感應(yīng)的路燈隨著他倆的嘰嘰喳喳地說笑聲亮了起來。

　　正當(dāng)陳靜瑋從楊浩然背上的背包里翻鑰匙的時(shí)候，有個(gè)熟悉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的樓梯上傳來：“陳靜瑋，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