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暖陽寫的歌,唱的歌,無疑給他們帶到了另一個時光。他的《明滅》唱完,他又夾到了幾首翻唱。其中一首,是《董小姐》。
在唱這首歌時候,姜小溪對蘇畫姝說,“他那時候在班級里唱過這首歌?!?p> 蘇畫姝聽到她的話,就偏過頭來,待要回答,姜小溪接著說,“初中夏天時候,他老是穿拖鞋到學(xué)校,因為下雨容易積洼,鞋子總是濕。那天班會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他選擇大冒險?!?p> “然后呢!不會他的拖鞋被全班傳閱了?”
姜小溪輕輕一笑,被回憶的細(xì)節(jié)觸動了:“不止。他一腳穿著運動鞋,一腳穿著拖鞋,雙手抱著吉他,在教室里邊‘流浪’邊唱《董小姐》呢!”
這時候臺上的沈暖陽正好唱到“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里沒有草原,這讓我感到絕望?!?p> 蘇畫姝說:“雖然沒有草原,但他有拖鞋,那馬不知道會不會被吸引!”
姜小溪捂著嘴笑了。
笑完的姜小溪沒有繼續(xù)看舞臺上的沈暖陽,而是問蘇畫姝,“要聽聽我的初中故事嗎?”
蘇畫姝早就想知道了,“你有故事,我有酒!請君細(xì)細(xì)道來!”
蘇畫姝指了指手上的酒杯。
讓人舒心的音樂,不輕不重的背景人聲,暈黃偏暗的燈光,照著那段不悠遠(yuǎn)也不漫長的青春年少。
姜小溪聲音輕輕柔柔的,帶她走進(jìn)回憶的那段漩渦。
記得有句話說過,每一個勇敢的人,都值得被世界溫柔以待。
今天需要再加一句,因為很幸運,年少有你,帶著我勇敢。
她是個不富有人家的孩子,母親是個農(nóng)民,以天為蓋,靠天吃飯。父親是個泥水匠,替別人刷刷墻,蓋蓋房子,成為家里的頂梁柱。
房子也是自己造的,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也亦然。故買磚頭水泥的錢,也都是跟親戚拼拼湊湊借款的。
生了孩子,必須有個家。
姜小溪讀的是前面村子里的一個小學(xué),那個村叫西華村,所以那個小學(xué)就叫西華小學(xué)。她小時候吃得是食堂蒸飯——自己買一個飯盒,鐵的那種,上下層,下面?zhèn)湎春玫拿祝厦婵醋约业臈l件,好的話打個蛋燒個蝦,差的話像姜小溪這種,里面多半是咸菜。
肉星子也是老干媽里面撈一些。
帶著這種飯盒,早上就帶到學(xué)校去的大鍋爐里面煮,中午就吃飯盒里的東西。
所以會有攀比,小孩子總是往別人飯盒里瞅,然后分出三六九等。
姜小溪沒有看別人家的飯盒,就已經(jīng)自顧自地把頭埋下來,默默地扒著兩口飯。
旁邊再不濟(jì)也總是有一個蛋,或者肉醬,或者一些雞肉的,肉香飄出來,姜小溪咽了咽口水。
但班級里最讓人羨慕的是一個小學(xué)就已經(jīng)高高長條的女孩子。她的媽媽總是中午親自送大米面過來,里面配料有香菇,鮮蝦,千張,肉絲,青菜……
姜小溪有時候明明被飯給塞撐了,但聞著她這熱氣騰騰、無孔不入的面,還是掀起了來自血液的饑餓。
這種饑餓不僅僅是肉體的羨慕,更是神經(jīng)上的渴望。
她知道這是奢望,自家沒有這么好的條件,羨慕讓她頭一寸寸地低下去。
但鄉(xiāng)村透著分野蠻,這說著小大人一樣臟話的小學(xué),自卑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
她向來的懦弱,軟弱性子,讓學(xué)校里的小孩跟餓狼碰到了一只好玩的羊羔。
剛開始跟他們擦肩而過,林穎只是閃躲地躲著這幫長得就一副流里流氣樣的學(xué)生,厚厚的流海打下來,遮在了一臉青春痘加粉刺的臉上。
后來他們就故意堵她的路,看著她無奈地繞道而行,聽她小聲地說“你們在這樣,我就告老師了!”
姜小溪總是用這個老師這個她心目中的權(quán)威來警告他們,第一次告他們還是有些犯怵,罵了句臟話就走了,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個小悶雷雷聲小,雨點也小的慫包,他們邪笑聲都肆無忌憚起來。
鄉(xiāng)村小學(xué)比較天然,他們剛開始捉一些蚯蚓,課間時成群結(jié)隊地跑到她的班級去嚇?biāo)阉龂樀醚蹨I汪汪,胡亂地大叫“老師,媽媽,爸爸”,可是沒有一個來到她身邊。她抽噎不止,抽噎了又被嚇得大哭,大哭哭累了又止不住抽噎,這樣一直到上課,旁邊有的孩子覺得這樣不好,但更多的是興奮。
懵懂不知善惡,主犯又不是他們,湊湊熱鬧又何妨!
但她為何不告訴老師呢?
蘇畫姝也這么問:“你為什么不告訴班主任?這幫爛人,要我在肯定把他們的腦袋都給擰下來。”
姜小溪暖暖地笑了:“嗯,到時候坐牢你就說是我主使的!”
蘇畫姝哈哈大笑:“那我肯定不把他們打死,要半殘不活的那種!而且不能留痕跡!”
姜小溪笑意深深。
那你為何不告訴班主任,因為班主任對學(xué)生總是一副很嚴(yán)格的樣子,下課了也就走,她這時候求了一次救,下回他們就會變本加厲地欺負(fù)她。
他們就是一群咬人耗子,在貓不在的時候,就喜歡欺負(fù)他們眼里的“蟑螂”。
弱者,往往喜歡欺負(fù)更弱者。
“那為什么不告訴你們的爸爸媽媽?他們肯定會心疼你的呀!”蘇畫姝關(guān)心地問道。
為何不告訴?
家里父親回來已經(jīng)是累極了,母親也是精疲力竭的樣子,她如果一天耽誤他們,就沒有一天的收入。
他們沒有很多錢,但工作能換來錢。他們精疲力竭得甘愿。
更何況,這對她來說是種羞恥。她無法說出因為我們家太窮了,因為你們掙不來錢,因為你們沒有給我吃好吃的,害得我在學(xué)校被欺負(fù),但每次她在家里總是吃隔夜的肉湯——一份紅燒肉總是皮的那種,每次都是兩天吃打底。她每在這時,想把心里那些話歇斯底里地吼出來。
但看到母親眼里的黑眼圈,她就什么都沒吭一聲。
更何況,家長來了又如何,他們是義務(wù)教育,學(xué)校不能退學(xué),欺凌沒準(zhǔn)換來變本加厲,救薪不救火。
杯水車薪,還是因為太窮。
她沒有吭聲,但總是在家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她知道他們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她也恨自己小小肩膀不能出去挑大梁,她長大了肯定不會被欺負(fù),因為長大后就會變得有錢。
但是,長大后,為什么會有錢呢?
爸爸媽媽老是說讀好書就有了,念念叨叨說他們就是小學(xué)初中學(xué)歷,只能當(dāng)個賣體力活的人。
她得好好讀書才有出息,可她一點也不喜歡學(xué)校?。?p> 所以她的成績一直都是班級中等,不低也不高,不懂上學(xué)的意義。
長久以往,自卑,懦弱,畏懼,深入骨髓。
初中了,分到了縣里的中學(xué)。她本來以為能夠擺脫噩夢,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過了小學(xué),她覺得她的人生會不一樣。
但有一種噩夢,叫做九年制義務(wù)教育。
還有一種噩夢,叫做劃片生。
當(dāng)報完道那天,看到隔壁班又熟悉又憎惡又畏懼的面孔的時候,姜小溪的恐學(xué)癥第一次爆發(fā)得徹底。
她回去之后就哆嗦在被子里,也不說話,媽媽晚上回來了,她就跟她媽媽只說一句話:“媽媽,我不想上學(xué)了!”
還有嗚咽嗚咽長久流淚習(xí)慣的哭腔,彷徨悲愴了好久好久。
哭久了,就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是流淚,眼淚兩道,像極了兩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