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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繁花

二、改變命運的婚姻

人世繁花 韜瑜隱市 3916 2019-07-03 00:16:17

  您知道嗎?在農(nóng)村,女人最有可能改變命運的方式大概就是婚姻了。我出生的地方叫朱家灣,位于津南市開源縣吉安鄉(xiāng),是個極其貧窮落后的宗族村。村里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都姓朱,據(jù)祖譜記載,族人是朱元璋的后裔之一。這自然有拔高的成分,若這么論,姓劉的都可以說是劉邦的后人,姓李的也可以自稱李世民的傳人。據(jù)統(tǒng)計,中國歷史上的皇帝共有24個姓,要全都追根朔源的話,恐怕遍地都是“皇親國戚”了。

  話歸正題。我們朱家灣位處丘陵地帶,整個村地勢呈橢圓形,當中間被一條響水河隔開,河的北岸叫北灣,緊靠大山,地勢狹長,是個“窮旮旯”;河的南岸叫南灣,地勢平坦,水土肥沃,是塊“聚寶盆”。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因為窮富不均,南灣和北灣近幾十年來都處于對立狀態(tài)。聽村里的老人說,鬧饑荒那些年生,糧食緊張,北灣人餓得肚子癟到了背脊骨,一個個身體浮腫、眼眶凹陷,北灣的女人們連例假都停了,好幾年沒生過孩子。而南灣人呢,接二連三的猛生,就連多年不孕不育的夫妻也破天荒的生了娃,把北灣人都快氣瘋了!

  我從小在北灣生活,最能直觀的感受到兩邊的差距。北灣的女人嫁到南灣,那叫高攀。南灣的女人很少愿意嫁到北灣,就算是嫁,那也叫下嫁。雖然我們北灣人很氣,但也沒辦法,誰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我的二姨朱夏蘭就不服這口氣,她說什么也不嫁給南灣人,要嫁就嫁城里人。大家都笑她是異想天開,可她不怕別人笑話,說總有一天會讓大家刮目相看。

  聽母親說,二姨從小就是個“鬼靈精”,兄弟姊妹中就數(shù)她最聰明,以前一起干活時,她總在一旁偷懶,等外公回來后,她立馬換了個人,又是捏肩捶背,又是端茶倒水,表現(xiàn)得十分貼心懂事,深得大家喜愛。隨著年齡的增長,二姨開始考慮起個人婚姻問題。她野心大、心氣高,朱家灣的年輕后生一個都沒看上。她羨慕擁有城鎮(zhèn)戶口的人,一有機會就去大風廠“遛彎”。

  國營大風廠建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原屬于軍工企業(yè)。出于保密,軍區(qū)在吉安鄉(xiāng)附近劃出了一塊地盤,用于廠區(qū)建設(shè)。雖然位處山區(qū),但廠區(qū)內(nèi)有單獨的子弟校、公園、銀行、派出所,現(xiàn)代化程度卻遠超一般的縣城。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是大風廠最紅火的時期。常聽附近的村民說,廠里的機器日夜連軸轉(zhuǎn),一到月末就會有幾十輛裝得滿滿的大卡車魚貫而出。因為效益好,里面經(jīng)常發(fā)洗衣機、電冰箱。附近的村民們羨慕得雙眼發(fā)直,做夢也想把女兒嫁進去,就算對方是個瘸子跛子瞎子也都心甘情愿?,F(xiàn)在想來,二姨真是個炒股的天才,在那個時候就懂得在一堆績優(yōu)股里找的股票,遠比在一堆垃圾股里找的股票升值空間大。

  來自東北的易小川是國營大風廠的正式工人,帶著一副金絲眼鏡,高高瘦瘦,模樣秀氣,讓人無法將他與東北大漢聯(lián)想在一起。這天,他騎著自行車到滿月鄉(xiāng)辦事,路上被幾個鄰村的小混混攔住,找他索要“保護費”。易小川雖然個頭高,但膽子小,見對方人多勢眾,心里發(fā)虛,準備掏錢了事。

  這一幕恰好被閑逛的二姨撞見。見易小川穿著大風廠的工作服,她靈機一動,躲在墻后大聲呼喊:警察同志,快來抓流氓!她嗓門大,這突然一嚷嚇得幾個小混混一溜煙地逃跑了。易小川真以為警察來了,在那里傻等。二姨大步流星地沖過去,徑直坐上了自行車后的貨架。

  易小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姑娘,你是誰?坐我車干嘛?”

  二姨噗嗤一聲笑道:“快走,根本沒有警察,我騙他們的!”

  易小川回過神,用他那副高八百多度的眼鏡片仔細打量起二姨?!皣標懒?,我還以為你們是一伙的呢!姑娘,謝謝你!”

  二姨鬼靈精怪道:“光嘴上說謝可不行,你得送我去鄉(xiāng)里一趟?!?p>  易小川爽快道:“沒問題,我也打算去鄉(xiāng)里辦事,正好順路?!?p>  就這樣,易小川騎著自行車把二姨送到了鄉(xiāng)里。易小川果真是個老實人,老實得內(nèi)心沒有一點雜念,送完二姨就悶著頭往前走。易小川老實,二姨卻不老實,她厚著臉皮攔在自行車前?!拔?,等下!”

  易小川扶了扶眼鏡,斯文道:“姑娘,請問還有什么事嗎?”

  二姨直奔主題道:“還不知道你叫啥名字?有沒有對象?”

  對于二姨而言,前面一個問題的只是為了鋪墊第二個問題。比起找對象,她才不會關(guān)心人家叫什么名字呢!

  易小川驚訝極了,他大概從沒遇到像我二姨這樣主動的女人,吃驚得結(jié)巴了起來。

  “我叫易...小川,還沒...沒有!”

  得知易小川還沒對象,二姨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看他的眼神立馬柔情似水起來。

  從那以后,二姨甭管有事沒事都往大風廠跑。外婆家里養(yǎng)了一只羊。二姨每天都在那只羊身上薅羊毛,然后把羊毛拿到集市上換毛線。等把毛衣織好了,那只羊也基本上已經(jīng)“赤裸裸”了。當二姨把毛衣送給易小川時,易小川感動不已,立馬答應(yīng)了她的追求。但另一方面,二姨薅羊毛的事情敗露,氣得外婆拿著掃帚在院里到處攆!

  在那個年代,“閃婚”的夫妻可比現(xiàn)在多得多。青年男女確立戀愛關(guān)系后,要是久拖著不結(jié)婚,就等于是在耍流氓,走在街上會被人指指點點。二姨倒是敢耍流氓,可易小川不敢吶。他是有單位的人,怕被人戳脊梁骨。沒過多久,他就拉著一大箱禮物登門提親。他給外公買了紅塔山香煙,給外婆買了保健品,給小姨買了友誼牌雪花膏,給小舅買了巧克力。這些都是只有城里人才用得起的“洋盤貨”。外公原本就嫌貧愛富,看到這么懂事的女婿,笑得合不攏嘴。他開始在易小川面前猛夸二姨勤快能干,溫柔賢惠。

  還沒問易小川父母及家庭的情況,他就用發(fā)顫的手戴起那副老花鏡,認真翻著那本隨身夾帶的老黃歷,嘴里喃喃念叨:“這個日子生肖相沖,這個日子時辰不對...金木水火土......急急如律令......”翻了足足有半個多鐘頭,用盡了生平所學(xué),這才終于興奮地說道:“掐準了,小川,下個月初六是個好日子,你看婚事就在那天辦,成嗎?”

  對于易小川這位女婿,外婆也是滿意極了。她腿上好像踩上了風火輪,又是泡茶,又是抓糖,還趕緊在灶房生起了火,一口氣煮了六個荷包蛋。原本這些雞蛋全是留給小舅吃的,其他人平時連聞聞的資格都沒有。我父親去提親時,連口水都沒討著,更不要說荷包蛋。如今易小川這個城里的女婿來了,外婆突然變得大方起來。

  小姨和小舅圍著易小川問東問西。城里的高樓大廈是怎么修建的?公交車是不是靠人拉動的?城里的路為什么要叫馬路?易小川耐心回答這些問題,承諾以后帶他們?nèi)ス涔珗@、看電影,讓他們興奮不已。

  外婆把二姨拉到灶房,讓她把盛滿六個荷包蛋的洋瓷碗端給易小川。二姨故意提起那次薅羊毛的事情,說羊毛全薅在了易小川身上,怎么不出去攆他?外婆呸了一口,死女子,拿你媽取笑呢!說歸說,笑歸笑。外婆心里還是在算賬。一身羊毛就換了個這么好女婿,天底下哪里有這樣劃算的買賣!

  易小川被外婆煮的一大碗荷包蛋嚇到了,推辭說吃不下,奈何這家人熱情,不停的勸。六個雞蛋下肚,撐得他肚子脹痛,還是在二姨的攙扶下,才順利回到大風廠。

  第二天,外公帶著紅塔山在南北灣掇了個遍,逢人就說二姨的婚事,見人就散一支煙,還特意亮了亮煙盒,反復(fù)提醒道:“喂,看見沒有,紅塔山,高檔貨!”

  按照外公的安排,二姨和易小川如期舉辦了婚事?;槎Y當天,易小川借了廠里的桑塔納作為主婚車,小車后面掛滿了粉色氣球的車隊。隨著噼里啪啦一長串的鞭炮聲,車隊緩緩駛?cè)胫旒覟?,孩子們一窩蜂的追著婚車,一路上搶了不少喜糖。外公把珍藏多年的中山裝穿了出來,那一刻他挺胸背手,感覺全身都散發(fā)著光芒。全村人都跑來看……人們一聲聲地感嘆說:有個好閨女,就是不一樣??!

  二姨的婚事讓外公嘗到了甜頭。沒過多久,他又開始琢磨起小姨朱秋蘭的婚事,他原本想讓二姨在大風廠給小姨介紹對象。二姨告訴他,大風廠大多是自產(chǎn)自銷,不愿找外面的姑娘,尤其不愿找農(nóng)村姑娘。她算是上輩子積了大德,這輩子才遇上了易小川,但易小川在大風廠只有一個,哪那么容易找出第二個?

  外公把二姨的話原封不動的告訴了小姨,小姨既委屈,又慪氣,好幾天沒吃下飯。她想不通,二姐長得不如自己,性格也渣渣鬧鬧,都能嫁個城里人,憑啥她要窩在農(nóng)村吃苦,她也想擁有城鎮(zhèn)戶口,過城里人的生活!

  小姨為自己的婚事賭氣,外公心里也負急。小姨是我們村最漂亮的一朵“金花”,要是沒嫁個好人家,他臉上也無光。北灣的吳老二給外公提了個議,說是支書朱正苗的兒子還沒處對象,年齡和小姨差不多,人才也不錯,正好和小姨相配。外公細細一想,是個好主意,畢竟能夠攀上朱正苗這根“高枝”也不錯。

  然而,他畢竟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一號人物,現(xiàn)在又找了個國企工人的女婿,身價又抬了抬,萬一被朱正苗拒絕,豈不是很沒面子。外婆看出了他的顧慮,說不如讓全貴兄弟去探探風。外婆口中全貴是外公的親兄弟,是我們北灣的生產(chǎn)隊長,按輩分論,我管他叫幺外公。雖然幺外公是北灣的隊長,但和村支書朱正苗素來不合。他瞧不起朱正苗的小氣,朱正苗認為他清高,兩人相互厭惡,一見面準沒好臉色。

  幺外公極其不愿去說這門親,可架不住外公的好說歹說,他們父母死的早,兩兄弟從小相依為命,這個忙不幫說不過去。

  這天晌午時分,朱正苗正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駕起和腦袋一樣高,正好成個蝦公形。他手里拿著一根牙簽,剔著牙縫。幺外公提著禮物走到跟前,干咳了一聲。

  朱正苗很意外,心想今兒是怎么了,這傲慢無禮的家伙居然會主動上門,關(guān)健還提著禮呢,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把牙簽彈了出去,指著旁邊的木凳,不冷不熱地說道:“全貴來了,快坐?!?p>  幺外公雖然心里不悅,但臉上還是堆滿笑容:“今天來看看您老人家?!?p>  朱正苗連忙接過禮品,掂了掂重量?!皝砭蛠?,還帶啥東西嘛。”

  幺外公雖然心里厭惡,但還是尷尬的笑了笑。

  收了禮的朱正苗心情很好,語氣放緩了些。“全貴吶,最近隊里的工作咋樣?”

  幺外公把隊里的事情拉拉雜雜說了個遍。朱正苗聽他講的都是些平常的工作,嘴角略微上揚?!澳憬裉煺椅铱刹皇菂R報工作那么簡單吧,咱們都不是外人,有啥話你就直說吧!”

  幺外公清了清嗓子道:“這不是我那小侄女朱秋蘭已經(jīng)成人,還沒找到婆家,我看紹武也是單身,兩個娃年齡差不多,看能不能撮合撮合?!?p>  這事正說到朱正苗心坎上,這是他的心病。原本他有兩個兒子,大的叫紹文,小的叫紹武。紹文一點也不“文”,偏偏喜歡舞刀弄槍。朱正苗家里有桿鳥槍,紹文喜歡用它滿世界打鳥,有一次他在填火藥時,突然肚子疼,他趕緊一只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端著槍桿。也該他倒霉,恰好這時槍走了火,正中他的胸膛,血流了一地。紹文死的時候,那聲槍響驚動了村子,全村人都來看熱鬧。一旁的紹武早已嚇得尿了褲子,別人問他究竟怎么回事?他哭著說他哥剛才放了個屁,然后就把自個兒給崩死了!

  紹文夭折,對朱正苗打擊很大,好一陣都沒緩過勁來。如今他就只剩紹武一根獨苗,更加視若珍寶,只要不碰鳥槍,其他的一概不多管。紹武和他哥一個脾氣,都是莽漢,從小打架斗毆,惹了不少事。初中畢業(yè)后,紹武死活不肯讀書,讓他去當兵他又不干。朱正苗拿他沒轍,只好向公社推薦讓他當朱家灣的民兵連長??墒墙B武當了民兵連長后,仍然是不務(wù)正業(yè),可真讓朱正苗有些頭疼。他想或許給紹武找個老婆,能把他管住!想到這里,朱正苗爽快答應(yīng)道:“全貴,這事等紹武回來了,我和他說下,你等我消息?!?p>  幺外公原本沒抱太大希望,聽朱正苗這樣說,起身道:“那好,我回家等信兒。”

  幺外公前腳剛走,朱紹武就回了屋。朱正苗試探:“紹武,你愿不愿意娶老婆?”

  朱紹武彈了彈身上的灰塵,嬉皮笑臉道:“娶也可以,不娶也行,關(guān)鍵看是哪家的姑娘。爸,你可別給我說個丑八怪!”

  朱正苗惱火道:“你小子恁是不相信我的眼光,朱全福的三閨女,人才模樣在全村數(shù)不出第二個,你覺得咋樣?”

  朱紹武驚訝不已。“啊,是她啊,她二姐可是嫁給了大風廠的工人,她會心甘情愿地嫁給我這樣的莊稼漢?”

  朱正苗氣不過:“放屁,你年紀輕輕的,怎么這么沒出息。大風廠的工人怎么啦?你老子好歹也是村支書,恁是比他差怎地?你就說愿不愿意吧!”

  朱紹武兩眼笑瞇了縫?!霸敢?,當然愿意,我是巴心不得?!?p>  朱正苗見紹武動了心,覺得這事成了一半,當即找來婦女主任張麗萍,讓她去外公家說媒。

  媒人的嘴,騙人的鬼。張麗萍的一張巧嘴把朱紹武夸上了天,什么高大威猛、英俊瀟灑、家境厚實,說得有鼻子有眼,恨不得自己年輕二十歲嫁過去!

  小姨猶豫道:“他真有那么好?”

  張麗萍急道:“秋蘭,你還有啥擔心的,他家里條件好,人才又端正,長得高高大大的,你們站在一起那可是天仙配哩!你要是再耽擱,說不定被別家女子給搶先了呢,到時候你可別哭!”

  小姨沉默了,就算張麗萍把紹武夸上了天,她還是想嫁到城里當太太。

  這時,外公勸道:“幺妹,你就嫁給紹武吧,你別看你二姐嫁到了大風廠,但易小川也就是一個普通工人,撐破天最多混個車間組長,能管多少人?紹武可是村支書接班人,到時候全村上千人都歸他管哩!你二姐到時候還要羨慕你!”

  小姨攥緊衣服角,一臉無奈道:“爸,我聽你的!”

  就這樣,在我五歲那年,小姨嫁給了朱紹武,雖然并不是那么情愿,可她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在這樁婚姻上賭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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