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除了命案還有很多事會讓人陰郁愁苦。
‘是秋，自七月初雨，至始不止。
泥深數(shù)尺，城外積水萬甚，壁壘廬舍多壞，民有壓死者，物價涌貴，近甸秋稼多敗，流移甚眾……’
青州地處要沖，為京東東路治所，卻也是大宋的軍事重鎮(zhèn)。
看到此時已如水中孤城的青州，白馬逗心下已暗嘆了無數(shù)次。
揪起的眉頭反復(fù)打著死結(jié)，如何都解不開、熨不平。
好不容易將暴雨連連的夏季熬了過去，黃河水位卻一日高過一日，終是沒抵住滔滔水勢決堤而涌，在青州這塊平原之地一瀉千里。
積蓄在城內(nèi)的黃河水遲遲沒有消退之跡，沿途所過州郡皆已成水鄉(xiāng)澤國。
白馬逗這個樸實內(nèi)斂、官職品級都不算高的都水丞，愣是急得口腔積起了一層厚白如霜的舌苔，兩片嘴唇亦是上火生出密密水泡。
他憂愁糾結(jié)的神態(tài)似是鐵烙了一般，已失了其它面容。
此高碩男子，絕不是愁家中潑皮娘子、也不是愁河工不服聽命，他只愁得困于城中去不了縣上的賭館，更愁自己踏于腳下的這片汪洋。
想不通！
他實是想不通朝廷修筑堤防、治理河道已千次萬次，征發(fā)河工民夫、財資耗費也難以計量，為何仍是防不住這黃河的屢屢缺口。
只是，讓白馬逗更想不通的是，就算自己是神仙下凡料到了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洪水決溢，卻未料到今年各司戶部的調(diào)撥賑資竟如此怠慢。
銀子錢貫沒見一分，強壯驍勇也沒見一名。
「譴調(diào)民夫，補缺修堤」的折子早兩月前就已呈至知縣，稟了青州黃河決堤、水勢泛溢一事，可如今也像是被洪水猛獸吞了一般，失去蹤跡。
【京城·朝堂內(nèi)】
誰會料到，與白馬逗一樣心急上火的遠不止他一個。
參知政事、三司使、樞密院事皆已收到風(fēng)聲，青州方圓洪澇成災(zāi)，城外百姓流離失所，饑寒而死。
這日，青州知府又快馬加鞭誎來青州災(zāi)情役函?；馃碱^沒法子了，幾司戶部大人連夜碰面密議。
“許是不報不行，瞞也瞞不住了哇！”
樞密院事張遜，推門進來就扯著嗓子，一副義正詞言之態(tài)。
“近年邊境藩寇突襲頻頻，我大宋境內(nèi)壯年、少丁統(tǒng)統(tǒng)募了兵，去那戍邊荒蠻之地防守邊境了！
管我要人？老子去哪搞人？”
參知政事沈仁未說一字，已被這張遜劈頭蓋臉一頓罵，心里自是不爽。
“張大人，您消消氣！
這不正是要商議此事嗎？折子真是不得不上了哇！”
沈仁頓了頓，看了看映在燭火下幾張不好看的苦瓜臉，繼續(xù)道：“青州城外尚有積水囤積，且不說日前已有百姓饑寒而死，可誰又曉得這水需多少時日褪去？
只怕積水一日不瀉，軍中供需便無法運至戍邊后勤。
真要到了那天，陛下那里，咱可都不好交待呀！
再拖，再拖定是要掉腦袋！！”
三司使趙環(huán)已是按捺不住性子，受不了面前老頭子講話慢條撕理的怪腔怪調(diào)，開口道：“沈大人所言極是！
今日青州上折要糧、要錢、要人，樣樣少不得！
且不說遠水解不了近渴，等不及送到那，人就已經(jīng)餓死了。
況且現(xiàn)時國庫銀兩早幾年募兵養(yǎng)兵已用去八成，加之去年蠲苗等費用，財庫近乎枯竭。
只是…只是，這決堤河道終是要修的……”
三人各牢騷了一句，竟都垂頭陷入了沉思。
三人心里都跟明鏡兒似的，青洲賑災(zāi)救荒，外人眼里看著，這是明面兒上的事。
水災(zāi)也好，餓死也罷，實質(zhì)重要的是因水害將致的軍需補給停供，這可不就等于軍事后勤停滯癱瘓。
至于甚漂蕩人口、茅舍田苗、蠲苗經(jīng)費，統(tǒng)統(tǒng)都是皇上看不見摸不著的扯淡玩意兒，若是讓皇上知道了軍隊補給因此阻滯，亂了軍氣，可真正是人頭不保了。
哎！
沈仁望著青州知府呈上的折子，像是被服過劇毒皮下滲出了淤血，臉上盡是驚恐。
怎么辦？
河工現(xiàn)在是必需的，多少都不夠……
人！關(guān)鍵是人！
還是得找人把那該死的洞洞補上！補上，方可一勞永逸，永絕后患吶！
適才像是仍未說過癮，張遜又兜頭澆下一盆冷水。
“沒有錢財、沒有糧谷、沒有兵馬……
哼！別說沒人，這就算是千里迢迢送人去，到了那也是死人吶！”
……
“哎，等會兒，等會兒，張大人您剛才說……死人？”
趙環(huán)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態(tài)，緊接著便是一聲長長的釋懷之笑。
“嘿，都這個時候了，趙環(huán)你這犢子還笑得出來！”張遜滿臉疑惑，一副不屑樣。
“張院使，您高吶！真是高哇！
還真是有不用錢財、不用糧草、不用兵馬，還又能去補洞的人！
您想想？
好—好——想想！”
沈仁和張遜對視了一眼，又齊刷刷地看向趙環(huán)。
“張院使，您想啊，全國各路、州、知、縣大小死牢里關(guān)著的，那些還沒等到來年秋天的……”
趙環(huán)邊說，邊用手背平抵著在自己頸部做了個‘宰’的姿勢。
“看來趕明兒上朝，還得有勞張大人了??！”
沈仁客氣又恭敬的話語直接推到了張遜的耳邊。
這死囚犯的生意，除了張遜，誰又能做得來？
張遜夾著尾巴半晌也未發(fā)出一聲屁響，他推脫不得，這事兒只得他接著！
【淳化三年（癸巳 992年）】
「起太宗淳化三年正月盡是年十二月春正月庚寅朔，親饗太廟。
辛卯，合祭天地于圜丘，以宣祖、太祖升配。大赦天下。
遣工部、直昭文館、直昭秘閣等八路巡撫，所至之處，宣達朝旨，詢求物情，招集流亡，俾安其所，導(dǎo)揚壅遏，使得上聞，案決庶獄，率從輕典。」
刑部，這次還偏就反常了，非但不殺人，還向皇帝求了情。
折子遞到皇帝跟前，倒也是意料外的順利。太宗稍一琢磨，當(dāng)即揚筆批了折子。
各司部大人，這一夜不但沒在燭火下干坐瞎折騰，還干得如此光鮮漂亮！
即為自己化去了人頭落地之險，又解了青州急需何工治理河道之急，還為皇帝宣揚了大赦天下的普儀之心。
于是，全國窮兇極惡之徒由河?xùn)|路調(diào)往京東東路，前往青州補堤修道。
這一日，死囚綿延經(jīng)過，那日在火山縣衙已判下秋斬死刑的葉念安，就在此死囚隊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