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以森是兩天之后的事，在醫(yī)院住院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他。
允菲接連躺了幾天，身體快軟成一團，吃完早餐后，在病房里發(fā)了會兒呆，晌午時分見外面太陽不錯，她便到樓下院子里散步。
偌大的人民醫(yī)院接納了不少病人，連日來陰風(fēng)陣陣寒冷嗖嗖的A市，難得迎來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許多病患如允菲一樣，趁機出病房來曬曬太陽透透氣。
冬季末的陽光明媚又溫暖，可惜卻溫暖不了一顆過于寒冷的心。
周日那天吃完早餐后，芷卉拿出一部手機和一張銀行卡，告訴她這些都是以森為她準(zhǔn)備的，以便她度過眼前的困境。
“森哥說，他有事來不了醫(yī)院，無法親自交給你，所以就委托我?guī)兔D(zhuǎn)交給你?！?p> 允菲怔怔地看著粉色手機和印著藍胖子圖案的銀行卡，死死咬著灰白的嘴唇，險些沒忍住在芷卉面前掉眼淚。
說什么臨時有事來不了醫(yī)院，其實不過是他的借口罷了。
分明是他不想看見她。
七年前暑假時，他忽然間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前一刻與他人談笑風(fēng)生，看見她出現(xiàn)的下一秒，聲音便戛然而止，痞帥的表情瞬間變得僵硬而沉郁，對她幾乎沒有一絲好顏色，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
那時候同在一個空間里待著，好像會要了他的命似的，印象中有好幾次他直接摔門而去。
大二那年暑假時，不知道究竟怎么得罪了他的她試圖緩和彼此僵持的關(guān)系，得知發(fā)小大熊要去香港旅游，便委托他幫忙弄劉德華親筆簽名專輯，大熊不負(fù)所托帶著專輯回來交給她，她滿懷期待抱著他偶像的專輯地去他家找他，沒想到迎接她的依然是冰冷的眉眼，他幾乎毫不猶豫就拒絕了她的心意。
強烈的驕傲和自尊令她腆不下臉再多說什么，只是納悶地問他，“劉德華不是你最喜歡的偶像嗎？你為什么不肯要他的簽名專輯？”
“因為從今天開始，我不再喜歡劉天王?！彼?dāng)時眉眼冰冷地給了她這個答案。
可是已經(jīng)喜歡了十幾年的偶像，怎么可能突然說不喜歡就不喜歡？
允菲還在想，他忽然這樣是不是因為恨屋及烏，就聽到他口氣透著寒意地命令她，“帶上你的簽名專輯離開我家！”
而五年前那天晚上在KTV包廂里，他不容置喙地說，“謝允菲，以后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眼前！”
不再見面的這五年里，她始終牢牢記他那晚不斷重復(fù)的話。
就在那一刻，允菲看著手機和銀行卡，內(nèi)心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想起許多種假設(shè)——
如果她沒接受喬喬的邀請來A市，如果她在高鐵站沒有碰到他們，如果她的包沒有被偷，如果她出門的時候沒把所有重要物品都放在一個包里，如果這次反復(fù)高燒之后變成一無所知的傻子，如果三年前阿黎沒有在她險些吞下一把安眠藥時打電話請她吃飯……
如果這么多假設(shè)，其中的任何一條真的成立了，她大概就不用面對那令她覺得悲哀又痛苦的一幕，一無所有困窘不堪的她，不得不被迫接受來自這個天之驕子的施舍。
他甚至連面都不愿意出，隨便找了個爛理由，然后讓別人幫忙轉(zhuǎn)交給她。
如果可以的話，她一定不會接受這種不情不愿的關(guān)照。
可惜在果腹的面包和可笑的自尊面前，她不得不再次沒骨氣地選擇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她聲音低到近似于無地回答芷卉，“我知道了，你下次見到他的時候，麻煩幫我轉(zhuǎn)告他，我很感激他對我的關(guān)照。”
這樣難得的好天氣，出來放風(fēng)曬太陽的人很多，周圍的長木椅幾乎都被早早出來的人占據(jù)，允菲不得不一路走一路找尋。
人來人往，有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和護士，也有病患和家屬，有人因工作或病情行色匆匆憂心忡忡，也有人因陪伴和暖陽而感到幸福，住院大樓下的院子里熱熱鬧鬧，明媚晃眼的陽光灑下來，將周圍的常青綠植和生機煥發(fā)的一切，鍍成了一幅金邊油畫。
獨在異鄉(xiāng)一無所有的允菲，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中，只覺得自己像一個多余的游魂。
再也無法忍受這些與自己無關(guān)的熱鬧，允菲轉(zhuǎn)身去找僻靜的角落。
沒想到卻看見一對男女在纏綿。
這樣尷尬的場景，大概無論是誰都不會希望被其他旁觀，允菲果斷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離開這個曖昧的角落。
然而一道明顯帶著壓抑哭腔的聲音這時響在背后，是那個穿著病患服的女生在說話。
“宋文熙，你放手好不好？我們這樣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淋巴癌是世界上至今未攻克的頑疾之一，我的病治不了，就算你家人最后同意我們在一起，我也不想一直這樣拖累你，更別說你的父母根本就不同意……”
狗血的癌癥治不好，曾經(jīng)爛大街的韓劇三寶之一。
沒想到居然會發(fā)生在自己身邊，不得不感嘆藝術(shù)果然來源于生活。
空氣飄來男生壓抑的低吼，“蘇安安，要我放手不可能，我不可能在這種時候丟下你……”
“如果你不愛我，我愿意放開手，可是安安，”宋文熙哽咽到幾乎說不下去，“我們明明是彼此相愛的，為什么要因為這種可笑的理由分開？”
很明顯，這是一對深深愛著彼此的男女。
他們在某一刻幸運地相遇相愛，卻又不幸地遭遇了病魔的襲擊。
允菲驀地止住了腳步。
她知道突然打斷別人的交談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但那一刻腳步根本就不受她的控制，幾乎情不自禁地向他們挪了過去。
“我很抱歉，這樣突兀地打斷你們，”自知理虧的她首先道了歉，然后努力地彎著嘴角笑了笑，“我本來只是想找個僻靜的角落獨自待一會兒，卻沒想到無意間撞見你們在這兒爭執(zhí)，聽了幾句話，大概猜到了你們面對的處境，有些話很想對你們說?！?p> 激烈爭吵的男女安靜下來，他們不明所以地看著允菲，“你想對我們說什么？”
允菲問蘇安安，“你愛你身邊這個男人嗎？”
一頭霧水的蘇安安緊緊咬著嘴唇，詫異地看了眼莫名跑到面前的允菲，然后飛快地低下頭，允菲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原本應(yīng)該蔥白的手背已經(jīng)青紫一片，上面密密麻麻是數(shù)不清的針孔。
剛才視線相觸的那一秒鐘，允菲看見了她眼底濃烈的悲傷和絕望。
蘇安安一直保持沉默。
僻靜角落處的空氣陷入了一片如同死去般的沉寂。
“安安?！彼挝奈跛粏〉睾傲寺暋?p> 男人這聲壓抑的呼喊，似乎終于突破了蘇安安多日來苦苦強撐著的心防，她自暴自棄地低吼道，“就算愛，那又能怎么樣？結(jié)果注定了要悲痛死別，何必還糾纏在一起耽誤時間？”
“既然彼此深愛，為什么要這么費勁把對方推開？哪怕只是有限的相守與陪伴，也好過這世間許多愛而不得的苦痛，雖然最終不得不面對死別和分離，但至少你們曾經(jīng)擁有過彼此，生者會有無數(shù)美好的回憶，將來不會帶著無限的遺憾繼續(xù)生活?！?p> 面對這對偶然邂逅轉(zhuǎn)身即陌路人的男女，允菲第一次親口吐露了心聲。
很悲哀，她喜歡那個人。
“喜歡一個不可能喜歡自己的人，甚至被對方莫名憎惡多年，活著也不過是無盡的煎熬罷了?！?p> 雖然這樣勸說，但最后要做出怎樣的選擇，到底還是別人小兩口自己的事，心情凄凄的允菲簡單勸說了幾句，隨后便轉(zhuǎn)身離開。
再溫暖的陽光也暖不了她這顆已經(jīng)涼透了的心，心有戚戚的允菲不想再獨自一個人繼續(xù)在外面游蕩，沒過多久就沿著原路返回三樓的病房。
沒想到卻在過道上，一眼看見了護士值班室外的他。
以森。
忽然想到他那過度冰冷沉郁的眉眼，無情的話語，來到A市后累積的情緒幾乎瞬間噴涌而來，允菲近乎窒息般難以呼吸。
大概她注視的眼神太過灼熱，站在護士值班室門口的以森忽然朝她這邊看過來。
人群中，眼神仿佛黏連。
耳邊響起他的聲音，“謝允菲，以后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所以他這時候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一定不會是因為自己。允菲驀地挪開視線，眼睛直直地看著正前方。
一步，兩步，三步……她慢慢地靠近值班室。
后脊背繃得筆直，腿肚子不斷顫抖。
擦肩而過。
一步，兩步，三步……繼續(xù)走，謝允菲，努力地繼續(xù)往前走，不要停留哪怕一刻，繼續(xù)往前再走一段距離，馬上就可以回到病房。
但她卻沒有想到，一道暴怒的低吼忽然響在了她背后。
“謝允菲?！彼曇衾渚?p> 艱難地步伐驀地止住，她死死揪著保暖外套下擺，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以森面色沉郁，大步流星地跨到了她面前。
他努力平息著過度強烈的憤怒，目光沉郁地盯著她緊繃著的臉，“如果沒有看見也就罷了，你既然都已經(jīng)看見……”
“看見了又怎么樣？”允菲頭也不回地打斷他，“謝以森，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曾經(jīng)說過什么話？
她像一只處于戰(zhàn)斗中的公雞一樣，再無面對芷卉時那種過度的黯然沉默，她的話語含著濃濃的恨意和嘲弄，“如果你不已經(jīng)記得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沒關(guān)系，我記得，我一直牢牢記著你說的那句話——”
她這時才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她仰著頭看向他，驕傲而譏誚，“要不要我?guī)湍慊貞浺幌拢惝?dāng)初到底說了什么？”
怎么可能不記得？
五年前那個混亂而絕望的夜晚，在那間KTV包廂里，親口對她說過的話，他怎么可能不記得？
在那種情況下，佯裝被一巴掌打醒了的他，本來應(yīng)該向她道歉的。
但那時候，在經(jīng)過良久的沉默之后，他仿佛魔怔了一般，不斷機械地對她重復(fù)說道，“謝允菲，以后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眼前！”
謝允菲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當(dāng)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會懂他究竟有多絕望！
她所知道的一切，不過是她以為的真相而已。
以森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的情緒，因為驟然想起過去難堪的經(jīng)歷和掙扎，而在一瞬間變得分外洶涌起伏。
“謝允菲！”他再度低吼道。
“怎么，惱羞成怒了？”允菲聲音嘲諷譏誚地輕笑道。
季小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