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疾行,申時過一刻便已經(jīng)到了杭州城。
只見闊石壘成的城墻高聳,開著的城門口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時暮晨按住急不可耐的梁弦,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頂斗笠,先用布給小和尚纏上光頭,然后戴上斗笠。
這一下只見一個清秀的少年立著,誰又能辨別出來這人是個小和尚呢?
梁弦奇怪道:“這是什么時候弄來的?”
時暮晨一笑:“我方才路上從野外人家順手拿來的。”他見小和尚面色奇怪,又道:“我留了幾個銅錢的,這算是咱們買來的,你且放心戴著?!闭f著帶他走到城門口。
城門盤查不算嚴格,梁弦眼見時暮晨邊和那軍漢搭著話邊不露聲色地塞了幾個碎銀子過去,聽時暮晨說:“我家小主人身份嬌貴,近日家中遭逢大變,性情乖戾,軍差莫要驚了他?!?p> 那軍漢默不作聲地掂量了下手里的銀子,看了梁弦一眼,臉上露出笑容:“嗐!只要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徒,我們怎么會盤查?你們且過去吧!”竟是查也不查就把二人放行了。
時暮晨笑著道謝,便牽著梁弦入了城門。
梁弦一進門便忍不住道:“這人好生輕率,若是天下官差俱是如此,怎么保得百姓性命?”
時暮晨道:“孩子話!太平年間,只要不是聚眾成軍造反,哪里來的亂子?反而唯獨這江湖任俠之人憑仗武力,生亂最多!若真是來了個高手,又豈是一個軍漢擋得住的?”
梁弦被他說的無語,心里老大不服,嘴上又不知道怎么反駁,賭氣般地撇過頭去。
這方進杭州城,大都市繁華富麗的氣息就撲面而來,沿著街道兩邊到處都是小商小販,吆喝的、擺攤的、開店開門的,夾在小吃點心濃郁的香氣里就朝著二人席卷過來。
平日里在山上,生活在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是遇上集市才有幾分人氣的鎮(zhèn)上,梁弦如何見得這樣繁華的風景,頓時就被一番景象吸引住了。
加上二人全速趕來,就是為了防止朱雀監(jiān)快馬如果報了杭州城,把城里戒嚴了,事情就大不妙,所以二人就馬不停蹄而來,十分消耗體力,午間吃的一條魚完全不得勁,于是這邊梁弦就開始朝著小吃流口水。
時暮晨看的好笑,加上自己確實也十分疲倦,帶著這樣一個大孩子不管怎么也是讓人感到幾分吃力,便一拍小和尚道:“饞鬼!今天大叔也是餓了,便帶你見識一下我之前說的杭州城做魚做得最好的酒樓!”
二人穿街入巷,不一會兒轉(zhuǎn)入一家富麗酒家,外面朱瓦紅柱,匾上寫著“杭州第一家”!
好大的口氣!
這么自負的一個稱號,倘若名不副實,只怕早被各路好漢摘了牌匾、拆了店門,不想這店今天依舊穩(wěn)立在這里,必然是有幾分本事。
外面雖然裝飾得俗艷壯麗,但是這店中確實清幽淡雅,令人舒適。
二人進店的時候店中只有一個一身紅紗的女子,正對著幾個色相上佳的小菜小酌,還有一對看上去像是父女的黃臉漢子和姑娘,菜色就要樸實得多。
那姑娘長得秀氣溫柔,眉眼清麗,和梁弦長得差不多年紀,惹得小和尚看了她幾眼。
時暮晨帶著梁弦也在堂里坐下。那小二笑著走上來,見他二人風塵仆仆,問:“二位爺們要點什么?”時暮晨輕車熟路地點了幾個招牌菜,“玉見翡翠”、“氣沖斗牛”和一份回見湯。小二不由笑道:“這位大爺想必是熟客,對店上硬菜一清二楚!要知道,杭州城里‘清桂郡主’也最是喜歡這幾樣兒?!?p> 梁弦奇道:“‘清桂郡主’?我怎么從未聽說過這么一號郡主?她是何人?”
店小二看了他幾眼:“這位小公子是第一次來杭州城罷!想必不太清楚,這城里除去官老爺,三家最貴,薛家、韋家、李家。李家雖然不是長安的那個李,但是也是貴不可言;李家上代家主和當今圣上有幾分關(guān)系,據(jù)說圣上當年曾經(jīng)和老李家主開玩笑說,如果杭州李家下代有女,便封為‘清桂郡主’?!?p> 梁弦道:“你說的這個郡主難道是這老李家主的下一代的那個得了封的?”
小二惋惜道:“正可惜在這里,老李家主自然想的是家里能有個郡主出來,不想那一代杭州李家怎么也沒誕出女孩!直到老李家主的長子,也就是當今李家家主才生下一個女孩,也就比這位公子小一兩歲,雖然這個女公子沒有正式封為郡主,但是出生的時候圣上可是特意派人前來慶賀的,于是大家便都叫她‘清桂郡主’?!?p> 梁弦笑道:“也不好說這個女公子究竟是不是好命!”
小二道:“那都比我們這些百姓好命多了!郡主常來小店用菜,二人若是運氣好,指不定今日還能見著她呢!”說完便兀自去招呼菜去了。
不一會兒菜上了來,色香味俱全,惹得二人食指大動,便大快朵頤了起來。
其中,那“玉見翡翠”最是獨特,雖都是石名,確實一道魚湯,用了特殊材料,半是染綠,半是清白,新鮮濃郁,梁弦吞了半條還覺得不夠過癮。
時暮晨笑道:“我竟是救了個餓死鬼回來!”
說話間,堂中一陣異動,跑出來個掌柜樣的胖子,站到門前,點頭哈腰,不一會兒,進來一隊人,打頭的正是個蒙著白紗的女子,聽他們交談想必這女孩子就是“清桂郡主”。
梁弦連忙好奇去看,那女孩子卻被簇擁著直接進了一角隔間,掛著珠簾,看不真切,好生敗興。
時暮晨聽他嘆氣,笑道:“怎么?小和尚動了春心?”
梁弦臉上一紅,連忙“呸”道:“放屁,我這是看看這小女子面相如何。”
時暮晨打趣道:“面相如何?是不是今日她就要遇上如意郎君?”
梁弦假裝聽不出來他話里的頭兒,正色道:“以我所見,此人指不定今日就要遇上血光之災?!?p> 沒想到,不過一會兒,他這話就成真了,只不過小有偏頗。
飯吃到尾聲,店里突然又進來一個漢子,站在那里半天不動,只是目光如炬地掃視。
那漢子身如壯樹,臉上一道猙獰刻骨的疤痕從左臉橫穿右臉,令人觸目驚心,如果下手的人當時刀夠利、勁夠狠,恐怕要削掉這人的半個腦袋。他手臂赤裸在外,肌肉塊塊,顯然是個臂力深厚的練家子。
那店小二倒也不是太怕,湊上去問:“這位爺,要點什么?本店的菜都可以嘗嘗?!?p> 那漢子冷聲道:“我不吃東西?!?p> 店小二道:“那您是來住店?”
漢子道:“我也不住店。”
店小二道:“那您是來干什么?本店人手足了,暫時不需要招人。”
漢子說:“我來找人!”
店小二道:“找誰?”
漢子把目光停在堂中的那對父女身上,伸手一指,道:“找他們!”
梁弦早已經(jīng)注意到這人一進來,那漢子和姑娘將縮著身子,背對著他,不敢看他,這下便知道果然是這兩人。
那坐在堂中的老實黃臉漢子眼見被指,怒氣沖沖地站起身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插,那筷子竟然像插豆腐一樣輕易插進了實木桌子:“姓韓的,你別窮追不放、欺人太甚!”
那姑娘見他發(fā)火,眼中頓時涌出淚光,扯扯黃臉漢子的袖子。
韓姓漢子哼了一聲:“欺人太甚?段云帆,你們兄弟當年才是欺人太甚吧?”
黃臉漢子段云帆道:“我?guī)熜忠呀?jīng)被你殺了,嫂嫂也死在你手里,你還想怎樣?”
韓姓漢子笑了一聲,惡聲道:“我還是不解恨!我要你的命!還有那個女娃子的命!”
他話音剛落,那胖子掌柜突然走了出來,臉上全無之前歡迎清桂郡主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陰沉冷笑:“那閣下是要在我杭州第一家大動干戈了?”
韓姓漢子見到掌柜的,囂張氣焰頓時消散不少:“福掌柜!久聞大名,在下韓子河,無意冒犯!只是大丈夫立于世,仇雖千里亦必報!這段云帆和他兄弟昔日在鄉(xiāng)里橫行無忌,他那死鬼兄弟同我有著奪妻殺母之仇!”
他指著臉上那道猙獰疤痕:“他那兄弟不但奪走我未過門的妻子,還差點要了我的性命、羞辱我的家人,不久家母便怒氣攻心而死!他段云帆當時就在周圍,卻視而不見,放縱兄弟行兇!”他指著那個姑娘道:“這女娃,就是他那跋扈兄弟和那賤人生下的孽障!我當日發(fā)誓必要學得武功歸來,報仇雪恨,今日不遠千里而來,便是要取這二人性命,以祭家母在天之靈!”
梁弦恍然,這二人竟是叔侄關(guān)系。
時暮晨端著茶杯道:“這人原來是韓子河!‘百煉鐵臂’韓子河!”
梁弦道:“我見他行事令人不齒,竟還有這么大名聲?”
時暮晨道:“是號人物!”
梁弦道:“那他為何對這胖掌柜恭敬如此?”
時暮晨道:“這福掌柜名頭可就大了去了,要不然這‘杭州第一家’如何立得???此人號稱‘生意第一’福掌柜!”
梁弦道:“想必是為了銅子兒六親不認的。”
時暮晨笑道:“恰恰相反,他才不在乎錢!他最是在乎生意——不管是什么生意,客棧、錢莊、物件買賣,哪怕就是殺豬,他都要做到行當里第一上去!所以叫做‘生意第一’!”
那福掌柜見他說得可憐,那邊段云帆一言不發(fā),女孩泫然欲泣,想必此人說得也有七八成是真,臉色緩和多了,嘆道:“你也是可憐人!罷了,我便不與你計較你沖我店面之事?!?p> 韓子河拱手謝過。
“不過,”胖子掌柜話鋒一轉(zhuǎn),“你在外面尋仇我是不會管的,但是我這店里卻容不得撒野,你且出去罷!”
韓子河臉上一急:“掌柜的,我今日一定要報仇!”
福掌柜道:“那也得在外面!”
韓子河道:“他二人若是不肯出來怎么辦?”
福掌柜道:“那你就不準下手!”
韓子河急道:“那怎么行?”說著他沖著堂上二人喊道:“段云帆,你若是個男人,便出來一戰(zhàn),死在爺爺手下!”
段云帆是個老實人,喝道:“姓韓的,你方才同這位掌柜說話我沒反駁,不是說你說的便對!我嫂嫂本就鐘意我兄弟,奈何和你這盲流子有婚約在身,同你講開了你又死皮賴臉不肯解約,我兄弟才含怒如此行事,事后也多有后悔?!?p> 他說到自己兄弟,幾乎流下淚來:“更何況,我兄弟、嫂嫂俱已死在你手上,家族全被拆散,你的仇還沒報完嗎?非要趕盡殺絕、滅了段家滿門不成?”
韓子河怒道:“沒完!殺了你二人,我才算徹底出一口惡氣!也罷!今日福掌柜為你們二人撐腰,你們要是一直躲在這里,我也奈何不得你們——倘若你答應和我一戰(zhàn),三招之內(nèi),我若不取你性命,轉(zhuǎn)頭就走,從此恩怨一筆勾銷!倘若你死在我手下,這女娃子我也放她逃幾日再去追她!”
段云帆心系女孩兒,當下眼神一動;女孩兒也十分清楚自己這位叔叔為了自己是可以命都不要的,扯著他低聲哀求他不要應允。
梁弦看他二人叔侄情深,好像看到了自己和師父被百般逼迫,頓時鼻頭一酸。
段云帆惦記自家侄女的安全,想著如果自己僥幸勝了,自此枷鎖得脫,逍遙自在,即便輸了,自己雖然死了,女孩也多了幾日逃亡時間,說不得就保全性命,總比枯坐在這里不敢出去等死好。
想到這里,他硬著心腸不去看女孩兒,朗聲道:“好,你可說話算話?”
韓子河大喜過望:“絕對算話!福掌柜盡可作見證人!”
福掌柜嘆了口氣,微微點頭。
韓子河便欲招呼段云帆出門上街一戰(zhàn)。
這時,一個亭亭秀麗侍女突然撩起珠簾出來,脆聲道:“我家小姐說了,此事她也可做見證,二位不必出去了,便在這堂上完成這三招之約便可!倘若有人違約,我們也好一施援手?!?p> 福掌柜無奈,對這位清桂郡主的話不敢不聽,連忙招呼著小二騰出一片地方。
韓子河當先躍進場內(nèi),道:“段云帆,下來受死!”
段云帆早知韓子河武功天分非凡,十幾年便學成歸來,打敗了自己的兄弟,自己此番下去,八成是兇多吉少,頓時撫著女孩的頭頂垂下淚來:“孩子,要是我死了,你就多去求一求這位郡主,看她能不能保你性命……實在不行,也要跑的遠遠的,別被找到!”
女孩哭得梨花帶雨,好生令人憐惜。
段云帆又道:“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別想著報仇,嫁個好人家,把你叔叔、父母沒體驗到的精彩活出來!”
說完他便扯斷女孩拽著的衣角,走到韓子河身邊。
韓子河道:“你能答應同我一戰(zhàn),我敬你是個漢子,我必會讓你死的好看些!”
段云帆道:“口氣不?。≌f不定是誰死呢!”
韓子河哈哈笑道:“想必你心里是清楚的!和那女娃子深情半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她男人呢!”
他說起話來骯臟下流,簡直不堪入耳。那女孩本就哭得無力了,這下淚水更止不住了。
梁弦聽了不由罵道:“無恥之徒!”
韓子河不以為意,仍是一副譏諷苛刻的神情。
倒是段云帆為人老實,頓時漲紅了臉,咬牙切齒道:“你放屁!”
怒氣攻心,他氣勢頓時泄掉一半,腳步章法也混亂了起來。
韓子河覷得機會,突然右臂砸了下來,仿佛有千鈞巨力!
快!實在是太快了!
所有人都覺得這一砸簡直是要把黃臉漢子給砸成肉泥!
段云帆氣勢尚未恢復,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加上韓子河“百煉鐵臂”的名號所傳不虛,功力本就在他之上,他此時閃避已經(jīng)來不及,倘若一個閃失被掃中可能就要身受重傷!
所以這一招,只能硬扛!
“撲通”一聲悶響!
只見段云帆架起雙臂,弓起身子,腳步后撤,攔下了這沉重一臂。
肉眼可見的,在他攔下來的那一瞬間,段云帆身子一陣戰(zhàn)栗,仿佛承受不住這力量。
一個人被飛馳的奔馬撞中是什么感覺,只怕段云帆此時的感覺差不到哪里去。
時暮晨見了,嘆了一聲:“原來如此!”
梁弦道:“怎么?”
時暮晨道:“這韓子河崛起十分之快,有原因的!你看他這一下,直來直去,別無所憑,憑借的就是自己的力量和速度!——他這個人天生神力!”
梁弦不信,道:“天生神力還能老婆都被搶走了?”
時暮晨笑道:“天生神力又不真和故事里說的那樣無敵了——一個力氣巨大的小孩子,能打得過一個成年人嗎?不能,因為小孩子出手沒有章法,很容易被看清招式,所以小孩神力雖大,卻沒什么令人驚異的;但是如果這樣的人掌握了招式章法,出手就大不一樣了?!?p> 梁弦恍然道:“相當于把他的神力的潛力都給發(fā)掘出來了?”
時暮晨點點頭:“不過,這韓子河力量雖大,就這么下去,三招之內(nèi),卻只能把姓段的打成重傷,卻是傷不到性命的!不知這韓子河是不是有什么后手?!?p> 轉(zhuǎn)眼看去,那邊韓子河故技重施,又打了段云帆一記,段云帆遭受重創(chuàng),嘴角溢出血來。
所有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場內(nèi),等著那一招勝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