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個這么有錢的媽,真讓人羨慕!”宿舍里一個長辮子女生說。
“羨慕???那你下回投胎挑著點兒?!比~曉宣打趣她。全宿舍的人都笑。
“還行,你看,咱們不都跟著沾光嘛!”長辮子繞了繞辮子說。
“噯,曉宣,話說回來,你這花錢的手法太嚇人了。上趕著似的?!绷硪粋€眼鏡女孩疑惑。
“我跟錢有仇唄!”葉曉宣吃吃的笑著,“帶你們一起花,就安心的花。又沒讓你們還,就別操心啦!”
母親當然了解她花錢的速度。但是從沒有問起過。錢花了她反而心生歡喜——女兒好歹沒有拒絕她。因為她從自己的人生中領悟到一個女人愿意花另一個人的錢是對那個人的某種意義上的認可。女兒雖小,怎么樣也屬女人的物種。她得意地將卡里的錢一次次充滿。
她知道哥哥上學之前,帶走了家里不多的積蓄,這么長時間下來肯定所剩不多,日子過的也是艱苦的。她寄信給哥哥的時候,放進去了一疊錢。在信里,騙了哥哥說是她參加全國征文比賽得的獎金,讓哥哥安心。獎金她確實得了,不過才很小的一筆。對生母的事情只字未提,怕哥哥比她還要難過。
時間久了,這種拿消費當泄憤的情緒淡下來了。她依舊過起從前的日子。
母親那頭傳來要見她的消息。她不愿意。母親再說事情重大,定要見面的。她想不出會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牽扯在她們之間。參雜著一半的好奇,她赴約了。
站在高檔西餐廳的櫥窗外,她看見母親和一個男人面對面的坐著。這個男人年紀不小了,銀灰色的絡腮胡留了一圈,帶出了點頹廢中的時尚。忽然一絲的念頭閃過——這個人會不會是她的親生父親?那倒算是一件事情了。緊接著就看到這個男人起身,走到母親的身邊蹲下去,幫忙撿起她碰落的叉子。又重新蹲下去,伸手將母親散了的鞋扣扣上,末了用那粗大的手緩緩地撫摸了一遍那只白色的腳。葉曉宣明白這個行為在一個妻子面前是多余的,簡直讓人感覺酸臭。她確定了他不是父親。像平常一樣,她恨起了所有雄性。除了哥哥。
她沒有進去,跑了。
母親晚上來到學校,進去找她。在高三的教室門外。
“晚上,你怎么沒有來呢?我一直等你?!蹦赣H看著她閃爍不定的眼睛,“高中畢業(yè)后,出國上學吧?”
“......”
“我都拖朋友給你安排好了?!蹦赣H笑著從包里掏出資料,翻給她看,“這樣,你以后就可以在我身邊生活。我可以照顧你的。”
她接過那些文件,看都不去看,撕掉了輕飄飄的塞回母親包里,語氣像是進了冰窖一趟:“你憑什么安排我的生活?血緣真的沒有那么大的權利?!?p> “你......”母親來不及阻攔,不知道該怎么反駁。
“沒其他事情,我先進教室了?!边@么多日子以來相當客氣的一句話了。其實,她本不想說的。
后來,母親出國就沒有再回來,只是在固定的時間向那張卡里匯進去一筆錢。至今,也該有不少了。她一直保存著那張卡,但從未查看過。
尹秋巖真的收拾起心情,出去找工作。
可是半天下來,沒有一個單位要他。他沒想到人可以不分青紅皂白的相信雜志到這樣的程度,更沒想到活生生的成績放在那不再有人賞識。甚至有人當面取笑,問他是怎么偷到女老師的胸衣。清高孤傲,在這個時候又出來作祟——他中午在外面吃了頓飯便回來了。
遠遠地看到葉曉宣走在自己前面,拖著的大大的白色四輪行李箱在不平整的水泥地上發(fā)出隆隆的聲響。尹秋巖心頭一緊,葉曉宣不會是要搬到這里來和他同住吧。而且按這兩天的情形,好像很有可能。越想越害怕起來,真是這樣也只能自己搬走了。
他遲遲地跟在后面垂頭走著,還時不時猛地踢飛路上的小石子。像是泄憤一樣。一抬頭,看到葉曉宣拖著箱子走進了一墻之隔的那間——那天不讓晾被單的女人?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擠了擠,再努力的看過去,沒錯,門和門挨得很近,不過真的是那間。這一刻,或許是一整天下來唯一有點意義的事情了。
他跑上去,以求證葉曉宣不是去串門。因為他沒有記錯的話,她們倆像是合不來的,怎么會一下子住在一起?
聽見葉曉宣對那女人說:“這是三個月的房租,先給你?!?p> “我不會跟錢過不去的,雖然我不喜歡你。”女人接過去,熟練地點數起來。
葉曉宣笑了笑,便準備收拾東西。一轉身,這才看見了尹秋巖站在門外。
“咦?你回來啦?”
“呃,是??!”
“噯,以后我們是鄰居啦,互相有個照應。嘿嘿!”
“你——們......哦,好?!睕]說下去,尹秋巖點點頭去開自己的門。
葉曉宣的東西真是少得出奇,一個箱子就囊括了一個人的春夏秋冬。箱子的內部結構像是由她重新設計過了,每一件物品在箱子里都有自己專屬的固定位置,大家互不干涉又和諧共處。它們整天在箱子里默默地呆著,不爭不吵,等待主人來臨幸。
她就像是流浪慣了的人。拎起箱子就能隨時離開,干脆,迅速,沒有留念的去往下一個空間。
差的只是一張床。她和女人提出自己下午去家具城買張單人的。
“難不成你要和我睡一張床?你愿意,我還不愿意呢?!迸藢⒃揪褪堑跎业难勖纪瑫r向上提起來以示驚愕,“喏,這是備用鑰匙,給你?!闭f完向門口墻上掛著的小方鏡子里照了照,出門去了。
這個女人個子不高,身材圓潤,皮膚雪白,不過是那種看上去像營養(yǎng)不良的不大自然的白。長相其實是很討喜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偏偏練就了一副可憎的嘴臉。尤其是對同性。這讓葉曉宣哀傷起來,不過很快,葉曉宣便以自己的面容勝她幾籌才引起的攻擊來安慰自己。
隔壁的屋子里,沒有一點聲音。葉曉宣敲了敲門。
“喂,尹秋巖。開門呀!”砰砰砰地大聲敲著。
“有事嗎?沒事我先午睡了?!崩锩鎲?。
“我就想問你,上午工作找的怎么樣了?”
“哦,呃,很順利?!?p> “哦,那就好?!比~曉宣猶豫了一會,又敲起門來,“那你下午有事嗎?”
“沒有?。 币飵r答得很爽快,以此來強調上午的順利。
“那你陪我去買床,可以嗎?”
“葉曉宣,你沒有別的什么朋友嗎?你讓你的新室友陪你去也行啊。我很累,我只想安靜的睡個午覺??梢詥??”語氣里全是不耐煩。
她愕然地木訥在門口。敲門的手臂在半空中懸著,一動不動。垂下的眼皮里像是看見了自己滾下了懸崖,漆黑,深遠,沒有盡頭,翻滾的身體大聲吶喊,卻出不了聲,寧靜得嚇人。就這么一直往下掉,往下掉......
心冷的時候,她從來不會流那該死的眼淚。
回到自己的屋子,其實又怎么是自己的屋子了?她恍嘆,從來她都是寄于人籬下。從來,她都沒有過真正屬于自己的地方。或者,她也不屑擁有。她感覺到自己這陣子有些不正常了。好像有另一個人一不留神地溜進了身體里。她坐到塑料凳上,靜下來,問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答案很輕易地浮現出來——就在得知藍熙走了的那天。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冷笑,她笑她自己。
十四歲以后的人生,不管是在情竇初開之時,還是到了花澀雨澀之季,她像逃難一樣的躲過去了。對于那些追求她的人,她不敢面對,不愿面對。那朵烏云一直在頭頂上飄,沒真正離開過。直到遇見尹秋巖,那朵烏云自己向四面八方散開去,金色的陽光才照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心里。
可惜,照進來的光是閃爍的,破碎的,一粒一粒的,很美,卻不成樣子......
尹秋巖只因上午碰了壁,心里一直窩火呢。這樣的反應再正常不過了。葉曉宣也是太看重他了,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由他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