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亂的夜,朦朧而醉人。一更天的鼓聲剛落,太子劉強(qiáng)醉眼惺忪,挽開簾子,見到一個鳳冠霞帔的背影,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酒醒了八分,匆忙跪下,乖聲道:“兒臣見過母后!”
“哼!好一個醉生夢死的太子劉強(qiáng)!”頭上傳來陰冷的話語聲,讓劉強(qiáng)悚然一驚。
“母后,孩兒知錯了?!眲?qiáng)露出茫然的神色,其實他并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強(qiáng)兒,母后自不會害你。你可知道你的頭顱在你項上的時間不超過七日了!”郭圣通厲聲道。
“什么?!”劉強(qiáng)大驚失色。
“還記得建武十七年你父皇下的旨意嗎?”郭圣通問道。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光武帝詔三公曰:“皇后懷執(zhí)怨懟,數(shù)違教令,不能撫循它子,訓(xùn)長異室。宮闈之內(nèi),若見鷹鹯。既無《關(guān)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fēng),豈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節(jié),其上皇后璽綬?!?p> 郭圣通珠淚垂下,道:“強(qiáng)兒,如今宮內(nèi)宮外還恭謹(jǐn)?shù)胤Q我一句皇后。實際上,阿娘早已知道,自己不過是如同景帝薄氏、武帝陳阿嬌一般的廢后了啊?!惫屎笪㈥H雙目,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流下,良久,朱唇輕啟:“自古以來,嫡母廢黜而子嗣登基者未之有也。你父皇這次是專門尋伺了個良機(jī)要廢黜你的儲君之位啊!”郭圣通睜大了布滿血絲的雙眼懇切地望著劉強(qiáng)。
“什么?母后,切莫這般說話!父皇這次乃是深思熟慮之后才定。自建武十四年以來,支持兒臣的河西士族越發(fā)暗弱,兒臣的儲君之位岌岌可危。父皇這次明詔已下,乃是公平比試。若是勝了,則兒臣聲望日隆,儲位穩(wěn)固;若是敗了,乃是上蒼拋棄孩兒,無奈何也,則退位讓賢也是好事?!眲?qiáng)目光灼灼,可見剛才所說正是他心內(nèi)所想。
“你?!”郭圣通有些恨鐵不成鋼,道:“公平?他劉秀也配談公平兩字?真是荒唐可笑!誰不知道五斗米教盤根錯節(jié),隱然要成為天下玄門正宗。而截教呢?不過是小縣城里的邪教,根本不成氣候。”
“母后,你怎么能這么說?昨日殿前比試,可是截教略勝一籌。本事多大和廟宇門楣多高本就沒有必然聯(lián)系。再說,父皇所請的五斗米教也并非青城山正宗,乃是新鄉(xiāng)一帶的小宗,足見公允?!眲?qiáng)侃侃而談。
“哼!”郭圣通扔下一柄卷軸,劉強(qiáng)攤開一看竟然是昨日中午單臣給他的卷軸,只不過單臣的名字已經(jīng)淡不可見了?!澳负?,你這是?”劉強(qiáng)并不清楚郭圣通的意思。
“這份卷軸乃是他們練氣士用了秘術(shù)制成的,他們的一絲命魂寄于卷軸之上。淡了的名字表示已經(jīng)喪生了。你看!截教最厲害的單臣都被殺害了!你能有什么希望?!”郭圣通言辭哀切,仿佛受了天大的不公。
“母后!”劉強(qiáng)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道:“兒臣從襁褓就被立為太子。兒臣的一切都是您和父皇給的。就算父皇讓兒臣現(xiàn)在赴死,兒臣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兒臣要做大漢朝的申生、公子伋,絕不做那犯上的商臣、王子何?!?p> 郭圣通摸了摸劉強(qiáng)的臉頰,說道:“我的傻孩兒??!人家商臣、王子何最后成為了楚穆王、趙惠文王。而公子伋、公子申生呢?除了身首異處外,只不過是便宜了其他的兄弟。自古以來,廢太子就沒有好下場,前朝的栗太子劉榮就是前車之鑒?!?p> “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劉強(qiáng)目光決絕,有慨然赴死之色。
郭圣通目光哀絕,對于劉強(qiáng),她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墒寝D(zhuǎn)念一想,當(dāng)年自己的舅舅真定王劉楊不也是這么一般,一心只想偏安一隅,將自己獻(xiàn)給在HD稱帝的劉秀。世人都稱贊真定王劉楊有識人之明,而郭圣通卻深知劉楊之所以選擇劉秀只不過是因為他的地盤離真定最近,威脅最大。所以當(dāng)自己十里紅妝嫁給劉秀之后,真定又得以偏安一隅,茍且偷生,當(dāng)晚舅父就擊缶而歌,放浪形骸了。劉強(qiáng)真肖自己的舅祖,一樣的不求改變、不思進(jìn)取,一樣的逆來順受,卻標(biāo)榜著自己可笑的“可貴品質(zhì)”,到頭來還要自己這個弱質(zhì)女流為他們遮風(fēng)擋雨。若不是實在是不堪重壓,自己也不會在建武十七年的時候數(shù)懟圣躬,從而失了自己的鳳印。
郭圣通一時悲從中來,掩面而去。這一次,高傲的郭皇后不愿意讓自己的兒子看見自己的脆弱。
從建武十五年的歐陽歙因度田被揭罪死,斬河南尹十余人,到東漢全朝的郡國大姓武力反抗,再到建武十六年的盜賊四起,州郡動亂,交趾造反。朝堂動亂,天下盜賊四起,嚴(yán)重動搖到了東漢的統(tǒng)治根基。
面對天象示景造成的憂怖,劉秀又慣會推脫責(zé)任,通通推給了皇后。郭圣通想起那些歲月,再一次淚流滿面。
建武十七年秋七月,妖巫李廣等群起占據(jù)皖城,光武帝派遣虎賁中郎將馬援、驃騎將軍段志討伐。九月,破皖城,斬李廣。
李廣的反叛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光武帝以郭后“懷執(zhí)怨懟”和“呂霍之風(fēng)”為由,下詔廢后,其實也是給天下所謂的“交代”。為什么男人犯下的過錯,卻偏偏讓女人來承擔(dān)。
望著長秋宮前湖光粼粼,映著燈光,不時錦鯉躍起,激起波浪點點,郭圣通出神了。想起了少年時,母親和自己說的一段話語:“夏亡妺喜商妲己,周怨褒姒吳西施。天下男兒皆無膽,卻教嬌娥千夫指?!?p> 大軍壓境,真定傾頹,與她何干,舅父卻要將她嫁給敵人,換得半晌貪歡;度田失敗,日食兩載,與她何干,丈夫卻讓她來做那替罪羔羊;如今兒子一番引頸就戮,蹈死不顧的作態(tài)又是那般?真以為她是那救苦救難,無所不能的女媧娘娘?
這一次她真的累了,愛咋樣就咋樣吧。七日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東海王府,也是一番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之后,劉陽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竇固。
劉陽揮袍一坐,飲了一口茶,道:“竇卿,昨日父皇在云臺許的承繼之君是什么意思?莫非寡人也有問鼎天下的可能?”
竇固拜首道:“殿下,如今郭后失德被廢天下共知。嫡母被廢,嫡子必被廢黜。太子劉強(qiáng)慣會裝模作樣,沽名釣譽。才干半分也無。今上恐怕也是擔(dān)憂劉強(qiáng)上位又會導(dǎo)致一個孝元皇帝之禍,早有易儲之心。如今今上不過是有了一個幌子,殿下不日將成為大漢儲君。將來君臨天下,必成一代偉業(yè)!”
“大哥篤信儒家,殊不知治理天下的乃是我劉家。為我劉家所用的,不管是老墨儒法,均可奉為正朔。不為我所用的,不管是金科玉律,都是廢紙一張。大哥做個學(xué)者還成,做皇帝會將大漢帝國帶向覆亡。”劉陽眉毛一挑,說道。
竇固諂媚道:“正是!陰貴妃乃是今上鐘愛之人。授予鳳印不過是時間問題。殿下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就在眉睫之間?!?p> “哦?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陰貴妃成為皇后,殿下成為今上嫡子,繼而成為太子,是為子以母貴。將來殿下履至尊而制六合,尊奉陰氏為太后,則是母以子貴?!备]固侃侃而談,全然不顧劉陽的臉色越來越黑。
“哼!陰氏雖為我生母,卻不如郭后多矣!”
“今上求學(xué)于太學(xué)之際,曾發(fā)下宏愿:仕宦當(dāng)為執(zhí)金吾,娶妻當(dāng)娶陰麗華。如此情比金堅,鶼鰈情深之事正是千古佳話??!”
“娶妻當(dāng)娶陰麗華,只不過是陰氏見父皇即將魚躍龍門而硬將母親嫁予父皇的托詞。當(dāng)年父皇躬耕于南陽之際怎不見陰氏下嫁?倒是郭氏下嫁給父王帶來了真定十萬精兵,才奠定了我大漢的立國之基。不過現(xiàn)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竇卿,寡人留你下來既不是為了聽你的阿諛奉承,也不是為了聽你對父王母后愛情故事的褒揚贊頌,而是為了問計于你,如何將儲位拿到手中。我劉陽從來不將命運寄托在別人的手中!”劉陽眉宇之間是指點天下的霸氣。
“殿下所言甚是!臣以為陛下所列賭注中,最為核心者乃是馬小姐的歸屬。十名玄士的生死,其實并不值得陛下關(guān)注。要知道,建武十七年的時候,今上剛剛派人斬了一名玄士李廣!這次兩派恰逢其會,恐怕是陛下打著立儲之名,存的是削弱玄門之心啊。至于馬家軍的擁護(hù)才是最為緊要的?!备]固恭謹(jǐn)?shù)卣f道。
“哈哈!竇卿所言甚是。寡人也是這般覺得的。寡人準(zhǔn)備明日開始,便去追求馬氏?!眲㈥栃Φ?,眉角間顯示的都是自信的風(fēng)采。
“正是。貴妃娘娘也早有安排,她身邊的趙太監(jiān)今日散朝后專門給了臣這個?!备]固恭謹(jǐn)?shù)爻噬弦粋€小瓶子,瓶子為上好的白瓷制成,散發(fā)著耀人的光芒。這個時代中,陶器才是主流,這么貴重的瓷器實是不凡。
劉陽撥開塞子,放在鼻尖聞了聞,略有淡淡的芳香令人迷醉。劉陽輕聲道:“這是什么?”
竇固輕聲笑道:“殿下,這是美人醉?!?p> “美人醉?”劉陽略為皺了一下眉頭。
“回稟殿下,這是貴妃娘娘給殿下找到的好東西。它無臭無味,加入茶水讓女人喝下,便可任由男人擺布了??v是貞潔烈婦喝下這個,也會春心蕩漾,媚態(tài)必露。只要馬小姐喝下,殿下再剛好經(jīng)過,大事必成!”竇固嘴角含笑,卻透著一股子猥瑣的氣息。
“哼!拿走!”劉陽將美人醉扔入竇固的懷中,怒氣沖沖地在房間里走了三個來回,方才平復(fù)內(nèi)心的憤懣,道:“這種下三濫的東西以后別呈到孤這里!寡人名叫劉陽,不是流氓!”劉陽指著竇固,面目漲紅:“再者,寡人想要的東西自會自己去爭取,若是不成,也絕不是寡人的損失。拒絕寡人的日后自當(dāng)后悔!寡人何須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獲取自己必得的東西?”
竇固驚得說不出話來,背后已然被冷汗浸透。唯唯諾諾地道:“殿下,臣下知錯了?!?p> “這不怪你!你也是被我那賢良淑德的母親所迫。真是不明白,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若是馬氏失了貞潔,必不會茍活,真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想的?”劉陽看著桌子上的茶盞,略微出神。
竇固見劉陽不再瞪他,如蒙大赦,終于漸漸能找到自己的聲音了,卻不敢再為陰麗華開脫,道:“殿下所言甚是!殿下乃是天命真龍,如今雖說是潛龍在淵,卻不輸氣勢風(fēng)采。馬小姐必然一見傾心,芳心暗許?!备]固用袖子拭去額角的冷汗,重新恢復(fù)了謀士謀定天下的風(fēng)姿。
“嗯!聽說兩日之后,伏波將軍府衙將會舉辦荷花宴,此宴便是寡人抱得美人歸的開端?!眲㈥柭冻鲰б舛镑鹊男θ?,一副天下盡在掌控之中的態(tài)勢。
竇固暗道,東海王真有人主之資。想來與光武帝相談也不過如此驚心動魄。東海王有魄力而不剛愎自用,親善卻不怒自威。竇固隱隱想到,家族中對孝宣皇帝的描述。東海王若能登上大位,大漢必然海清河晏,重復(fù)盛世??磥?,自己以后得愈發(fā)小心侍奉。將來從龍而上,前程必然不會小。
作為明章之治締造者的劉陽自然是有明主風(fēng)范的。但竇固以為傍上劉陽就可以鵬程萬里卻對也不對。劉陽馭下極嚴(yán),在他手下為官必須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當(dāng)然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天際已現(xiàn)魚肚白,啟明星的劃過標(biāo)志著星夜的落幕。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為天地間鍍了一層金,金碧輝煌的洛陽宮殿展現(xiàn)出了她的莊嚴(yán)肅穆。而洛河中金波蕩漾,再也聞不見血腥味,似乎昨夜的搏殺只不過是南柯一夢罷了。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大戰(zhàn)即將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