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正堂里氣氛有些古怪。
眾人視線不時交匯、分離,神色或疑惑或擔(dān)憂。
羅鐵眼中的驚疑一閃而逝,眨了眨迷離的雙眸,“習(xí)大先生,你莫要袒護(hù)舊徒!我不回去……我沒醉……”
“荒唐!豎子莫不是要客大欺主?!”李并大喝一聲,“小八,將他送回去!成何體統(tǒng)!”
羅鐵正朝習(xí)珍說著:“我沒說錯?!甭勓赞D(zhuǎn)過身,晃著腦袋差點摔倒,被卜金、李丘扶住后,靠著李丘醉醺醺地說道:“我說錯了嗎!李伯,羅某知曉楷書令你得利,你想偏袒管公子穩(wěn)住得來不易的名聲。然則僅憑他與大賢有舊,熟記拼音,有獻(xiàn)寶之功,便……便罔顧他年少才疏,罔顧他有投河惡名,破例提拔為掌柜,如何服眾?”
羅鐵抖著袖子朝眾人拱手比劃了一圈,“有道是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我羅氏善商賈事的才俊豪杰多的是,習(xí)氏亦有不少能人善算會書,這作坊誰主誰從,自當(dāng)從長計議。想要謝他饋贈厚禮,亦以財帛相贈便可,怎能如此草率地將紙坊大權(quán)交與他一個外人之手?”
李并斂了斂容,正色沉聲道:“此事由兩家大宗定下,你莫非是在質(zhì)疑二位大宗?不怕老夫稟報上去,叫你受家法處置?”
“君子篤志而體,事關(guān)羅家名利,羅某自當(dāng)盡心效死。李伯,我并非一時沖動,今日斟酌許久,在此又聽得頗多管公子往事,亦是此時決定,不可為了茍且偷安失了大義!”
羅鐵朝前門外的夜幕極其認(rèn)真地抬手一拱,又朝管佐拱手一禮,正色道:“故而……羅某不才,勞請管公子折節(jié)與某比試。若你敗了,便放棄掌柜之位,若羅某敗了,羅某……”
羅鐵頓了頓,“便真心誠意與你共事,異日有人詆毀于你,亦幫你正名……然則……你仍需暫時放棄掌柜之位?!?p> 管佐一愣,還沒說話,李并哼笑道:“羅鐵,你未免欺人太甚。是要天下人都恥笑我羅氏倚強(qiáng)凌弱,舉才不出宗族?”
見李并直呼其名,顯然是真生氣了,田輔拉了拉李并的衣袖,反倒被李并回瞪一眼,還是習(xí)珍朝李并拱了拱手,示意稍安勿躁,李并才悻悻地喝了口酒,又朝管佐使了個眼色。
那眼神像是在詢問什么,管佐疑惑地望過去一眼,心中哭笑不得。
剛才在西廂,他已經(jīng)從習(xí)珍口中得知在場知道他那日與樂燕在石橋邊對話內(nèi)容的人有習(xí)珍、習(xí)宏兩兄弟,田輔田陵父子,以及文瑛與羅鐵,也知道這六個人同樣知道羅鐵這次過來,除了監(jiān)管造紙作坊內(nèi)的工人,也有替羅家家主羅恬來激將套取情報的意圖。
李丘與文曇知不知道倒也說不好,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并不知情,因為李并性子太沖,顧忌到這件事很有可能導(dǎo)致李并打擾到管佐的生活,破壞原定的計劃,羅家家主羅恬就叫眾人向他保密。
此時李并的態(tài)度無意中產(chǎn)生了唱紅臉的效果,變向在緩和因為羅鐵影響到的羅氏與他的關(guān)系,然而想著老人家在一大幫知道內(nèi)情的演員面前力挺維護(hù)他,管佐感動的同時,也覺得挺有戲劇性。
“李伯,商賈重利,越是大事,越當(dāng)舉賢不避親才是。以管公子今日的才名功績,于內(nèi)于外、于公于私,暫且都不宜當(dāng)掌柜?!绷_鐵醉意朦朧地打了個哈欠,說道:“他日他入了我羅家,亦或習(xí)府,再磨練一番,興許能擔(dān)大任。然則此時,非我族類,見識淺薄,有此二者,內(nèi)外會有多少人聽之信之?思及異日他會犯錯,乃至牽累旁人,羅某敢說無人想與他合作買賣?!?p> “此時叫他磨煉幾年,以防鑄成大錯,當(dāng)真是肺腑之言,怎就成了倚強(qiáng)凌弱?造紙作坊在羅氏、習(xí)氏都是首次嘗試,等若開荒,事關(guān)兩家名利,掌柜之位本就該能者居之……便是管公子背后的幾位大賢過來,也得好生考量。管公子有偏才,先出任賬房,研磨紙張,乃至隨人在外交際來往,皆可盡其用養(yǎng)其名。此時唯獨擔(dān)任掌柜,于他有百害而無一利。揠苗助長,實非好事,還請李伯明鑒!”
羅鐵朝李并一拱手,李并張了張嘴,隨即像是被說服了,小聲道:“此事你與大宗去說,假借醉酒刁難仲匡算什么本事?”
羅彩聞言回過神,打量一眼羅鐵,又望望身側(cè)若有所思、表情逐漸憂慮的樂燕,片刻之后,再次垂目苦思習(xí)珍剛剛復(fù)雜莫名的表情所代表的意思。
“我何曾刁難了?此時根源便在管公子,若不勸服他,我如何與二位大宗說?再者,我等至今不見幾位大賢真身,我說管公子招搖撞騙,便是等著管公子自證,此事孰是孰非,李伯,還未可知吧?”
羅鐵依舊醉醺醺地說道,隨后瞥了眼管佐,“管公子,羅某今日聽小八小九夸你品性純良,聽我家明公之意,尚自責(zé)我羅氏有負(fù)于你??闪_某不這么想!”
他踉蹌了幾步,扶著案幾,由李丘卜金扶著慢慢跪坐回跪墊,“恕羅某無禮,我當(dāng)真以為你難當(dāng)掌柜。還,還有……倘若今日你說不出幾位大賢的下落,羅某明日便托人去打探大賢戶籍住處,定然要尋出來!要是知曉你有半句假話……嘿……”
羅鐵趴到案幾邊角上,臉龐醉意與笑意皆是盎然。
管佐從容的臉色微微僵硬了一些。
他原本以為在他以“激將法”圓場、暗示自己了解情況,習(xí)珍出面勸退以后,羅鐵會順勢道個歉、掠過這個話題,可能的話,還會借機(jī)離去,卻沒想到羅鐵居然咄咄逼人到這個程度……
到底是去屬于別人宗族的作坊打工,被人挑三揀四也是人之常情。此時倒也不知道羅鐵是真的奉命行事,打算翻出他的所有底細(xì),還是借機(jī)說出心里話,想要阻攔他得利。反正除了查李白王羲之的戶籍與說他招搖撞騙有點過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否決他當(dāng)掌柜的那些顧慮頗有道理。
老實說,確定自己一語成讖真做了掌柜,管佐對于這個大膽的安排又驚又喜。
能利用前世習(xí)以為常的東西,在這個年代以十八周歲的年紀(jì),淘汰兩個家族內(nèi)部無數(shù)的掌柜候選人,奪得掌柜之位,想想還是蠻開心的。
然而這個豪邁大膽的人事任命背后絕對有著屬于世家的算計,管佐擔(dān)心自己會成為一枚棋子,甚至被拿來當(dāng)真探路石。
畢竟不管是活字印刷還是拼音,涉及諸多利益,把這塊蛋糕割舍給他,看似是君子行徑,同時奉承了李白王羲之,卻也違背了世家該有的利己主義,反倒是拿他當(dāng)誘餌,試探其余人的反應(yīng),可能性更大。
沒人是傻子。尤其是這個年代沒什么娛樂活動,官場上不乏有人以揣摩人心、籌謀布局作為消遣的方式,越是高位,城府、段數(shù)只怕也越來越高。
管佐隱約記得習(xí)氏大宗就在劉表的將軍府當(dāng)曹掾,再加上州牧府的律令師羅恬,以及二人背后人才無數(shù)的羅家、習(xí)家,在這種參雜頗多利益的情況下,他還能脫穎而出成為一名掌柜——管佐不信之前羅恬小心到敢在劉表面前把王羲之李白都作古,在這件事上會這么草率。
只能說明這里面還有內(nèi)情。
不過,此時有羅鐵出面反對,反倒讓他覺得合理了一些。
做生意嘛,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有來有往也能試探大家的底線,挺好的。
只是想著這兩天幾次被威脅說要查李白王羲之的戶籍,甚至兩家家主極有可能已經(jīng)偷偷派人調(diào)查他的所有底細(xì)了,管佐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有種處處受制的感覺。
當(dāng)然,這并不代表著他會退縮。
已經(jīng)投入了這么多的一次性技術(shù)與知識,他必須爭取到足夠的利益。就算羅鐵這次阻攔代表了兩家家主的意思,他也要盡力爭取。
不過這時候倒也沒必要直接跟羅鐵較真……
他想著,望向習(xí)珍。
先前在西廂已經(jīng)順著習(xí)珍的疑惑“坦白”自己投河之時一陣頓悟才有了楷書、拼音、印刷術(shù)等等這些新奇的東西與想法,看得出來,習(xí)珍對于他的“肺腑之言”充滿了質(zhì)疑,但此時師徒的情分算是進(jìn)一步加深了,想來習(xí)珍不會看著他被這么刁難。
果不其然,在管佐望過去后,習(xí)珍微微復(fù)雜地笑了笑,走過去伸手撫上瞇眼假寐的羅鐵后背,柔聲道:“子堅,打探戶籍之事有失體統(tǒng),非君子所為,休要再提。至于叫小佐掌管作坊,亦有諸多考慮。并非如你想的這般簡單。你護(hù)主心切,此心可嘉,這些話,我亦會稟報羅世叔,叫他知曉你的忠義。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如何?”
“對啊,子堅,忙了一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小八,阿陵,你二人送子堅回去?!碧镙o附和一聲,李丘田陵急忙湊向羅鐵開始勸說“二哥回去睡吧……”之類的云云。
李并嚷嚷著:“尚未請罪,怎能叫他回去?”又在田輔的勸慰下不服氣地碎碎念起來。
羅鐵抬手?jǐn)[了兩下,額頭枕著手臂,看上去是真的困了,含糊其辭、有氣無力地說道:“習(xí)大先生,羅某以為該比試比試。便以此次造紙作坊為題,論如何經(jīng)營打點。商賈事雖不比六經(jīng)難,亦……亦不簡單。待得管公子坐上掌柜之位,一切晚矣。有此比試,亦可……亦可……”
田陵、李丘攙扶之下,羅鐵揉了揉臉,深吸著氣慢慢坐正身子,揉著眼睛道:“亦可作為依據(jù)。便似五業(yè)曹秋試一般,來日憑著論說,便可知管公子天賦如何,眼光優(yōu)劣,他日亦能溫故知新,擇善而從,不善改之?!?p> “紙上談兵有何用!今日若遂了你的意,大宗顏面何在?我等助紂為虐,來日誰說,我等都要遂意來忤逆大宗?豈有此理!”李并推了把田輔:“別叫他再說醉酒瘋言!勸他回去!小八小九,你二人把他架出去!”
李并說著,朝管佐向主座比劃了兩下,“仲匡,你也坐!先吃點東西。公佐,你師徒二人另尋時日敘舊吧,叫仲匡先吃些東西?!庇殖酒鹕淼牧_彩、樂燕、曇兒指了指,“快!勞煩三位姑娘將仲匡的晚食端過來吧。曇兒,你再熬點姜湯,是該醒醒酒了。我等要談?wù)?!?p> 李并一說,眾人便也開始反應(yīng)過來,勸羅鐵離開的開始又拉又勸,羅彩、樂燕、曇兒則舉著油燈出門去準(zhǔn)備東西,卜金望了一會兒田輔、李丘、田陵勸說羅鐵,片刻后出門給三女幫忙去了,管佐則站在正堂門口,此時清醒地意識到家中是第一次來這么多人,很多人他甚至不算親近,一時間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拿不出主人家該有的姿態(tài)來。
沒過多久,羅鐵被李丘、田陵生拉硬拽地架到了管家院門口。
田輔等人好說歹說,將不服氣的羅鐵勸得安分過來。不久之后,田輔李并向李丘田陵囑咐兩句,與管佐一同將兄弟三人送出了院門。
三兄弟在視野較暗的街道上走了幾步,由李丘、田陵扶著的羅鐵抬袖擦了一把臉,喘著粗氣,低聲問道:“小九,你怎么看?”
田陵“嗯?”了一聲。
“習(xí)大先生方才那神態(tài),莫非……小翠說的是真的?”
“二哥,你說什么呢……你不要說酒話了……”
“瞞著小八作甚?田叔也說此事只需瞞著李伯,以小八的穩(wěn)妥,必定不會亂傳?!?p> “……你二人在說什么?”李丘狐疑地開口,羅鐵解釋了兩句此行的目的,隨后田陵也干笑著解釋起來,不久之后,三人依次走過前門緊閉的甲六、甲七戶,順著拐角拐到甲七戶與甲八戶之間的街道上。
羅鐵掩嘴打了幾個嗝,說道:“大抵便是如此,我今日便是來激將。不想習(xí)大先生似是告知了管公子,故而管公子點破了此事……怪就怪在習(xí)大先生,他那神色定是與小翠所說之事有關(guān),興許……那幾位大賢之事當(dāng)真另有內(nèi)情。然則我說了如此之多,他竟再無提點,只叫我等回來……”
“二哥當(dāng)真沒醉啊……我說呢,方才習(xí)大先生的表情如此怪異,還有這等事……”李丘說著,周圍有居民窸窸窣窣的聊天聲,遠(yuǎn)處還有人群哈哈大笑,前方二十幾米開外,一輛寬大的廂式馬車裹挾著火光,朝著這邊慢悠悠地開過來。
那廂式馬車的車頭坐著兩名中年男子,其中一名車夫持著火把,另一名車夫則拉著韁繩晃著馬鞭。
隨著車輪馬蹄聲漸近,有模糊的說笑聲從車廂傳過來,片刻之后,持火把的車夫望著這邊側(cè)過頭,隔著門簾朝著車廂內(nèi)說著什么。
田陵說道:“待得爹回來,我等再問吧。如今暫且去就義堂小坐……”
“可……”羅鐵忽然停下腳步,肅聲道:“我不甘心!”
田陵與李丘也停下腳步,馬車漸行漸近,微弱的火光打在羅鐵的臉上,那清秀儒雅的臉此時帶著一絲陰郁,“我說心里話,此次我已和管公子為敵,異日當(dāng)真能再去作坊監(jiān)管管公子?便是監(jiān)管,又有何樂趣?”
車輪碾過一個小坑,“哐當(dāng)”響了一聲,馬車顛了一下,已經(jīng)距離三人不超過五米,光亮之中,羅鐵的眼眸隨之明亮,面容嚴(yán)肅:“自從我成了書童,就有人告訴我,有朝一日,我會替羅氏打理商鋪田地,監(jiān)管諸多掌柜……我自小刻苦,不曾想大……公子他一心六經(jīng),無心接管家業(yè)。時至今日,你等都有業(yè)可繼,獨留我一人大志難弘……此次我本是奉命行事,依照家規(guī),亦不該有逾禮之舉——然則,當(dāng)真就這么走了?”
除了羅鐵的聲音,周圍再無特別響亮的人聲。
也不知道怎么了,隨著馬車接近,馬車上卻無人開口。
那兩名中年車夫目光打量過來,李丘望過去,感覺模樣有些眼熟,想了想,也不知是因為喝酒還是沒太多印象,想不起來,便又回頭望向羅鐵。
“為何不能痛痛快快比試一次?不論成敗,我只求有人看到我于商賈事上的本事!此次管公子能繼任紙坊掌柜,雖有其他緣由,亦是因同樣的紙坊還會有不少!我與其在此監(jiān)管工人,不如也謀一個掌柜之職?連管公子都能當(dāng),我有何不可?”
羅鐵有些激動的話語中,馬車與他們相遇,隨后光亮與馬車一起向南而去,羅鐵還在肆無忌憚地說道:“雖說族中能人不少,此次明公命我來此,定有隱情,有志者事竟成,興許……我便成功了呢?田叔在我這等年紀(jì),也已身兼要職了。不成便繼續(xù)跟隨大公子啊……此事,你二人以為可行嗎?”
“二哥,算了吧……大宗一向不喜有人逾矩,此次尚有習(xí)氏參與,不要節(jié)外生枝了。你為我爹想想……要是你辦砸了……先回去洗漱一番睡一覺,明日再說這些可好?”
光亮從三人身上慢慢剝離,田陵勾住了羅鐵的肩膀,推著羅鐵往北方走,羅鐵邁開腳步,垂著頭,聲音在黑暗中有些低沉:“說的也是……”
話音剛落,馬車在三人后方五六米開外的位置停了下來,有人從馬車小窗口——也就是車戻探出頭來,啐罵道:“田九兩,你個軟蛋!說的什么話!子堅,你回來!既然遇到了,隨叔父再過去一趟,就當(dāng)替叔父幫忙!莫要怕事!”
那嗓音屬于一名中年男子,頗為渾厚,話語親密,語調(diào)卻極其不滿。
也是那聲音響起的瞬間,李丘忽然眉頭一蹙,下一刻,快步跑向馬車,喊道:“三叔,你怎會來此?你來此作甚?”
視野之中,車頭左側(cè)持著火把的車夫跳下馬車,有人緊隨其后自車廂內(nèi)出來。
隨著三名中年男子與一名年輕男子先后從車廂內(nèi)跳下來,其中夾雜著“我?guī)Ф徽乒衽c伍大公子過去找你世伯”的回應(yīng)聲,李丘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起來。
與此同時,那跳下馬車的年輕男子此時正了正頭上的一梁進(jìn)賢冠,撣了撣身上的刺繡褈褣,又調(diào)整了一下腰間玉佩的系帶,朝靠近的李丘三人拱了拱手,嘴角卻微微彎起,眼眸斜視東方,表情戲謔,赫然便是這兩日風(fēng)頭正盛的伍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