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輔點點頭,見管佐態(tài)度誠懇,也不好糾結(jié)在一個話題上,說道:“其二是你的事。此次你忠人之事,不計前嫌,令得羅氏有進(jìn)獻(xiàn)異寶之功。念在你秉性純良,僅要了與端木堂合作賣紙的契約,等若白送我等一場富貴。我羅家筆墨店素有排名之事,那良才賢俊榜你當(dāng)聽說過。此次秋試過后,亦會有個排名。明公說了,此次凡我羅家筆墨店,所有甲三之位都寫你的名字,以作鼓勵?!?p> 管佐一愣,剛要開口,田輔笑道:“因你尚有惡名,此事叔父擅自做主幫你推拒了,不過明公執(zhí)意要如此,折中將甲三之位空出來了。甲一乃王公楷書,甲二乃李公詩文,甲四是今年五業(yè)曹榜首楊儀楊公子的隸書閑作。雖非實惠,二郎切莫小覷明公的心意。倘若你要給自己正名,叔父即刻去說?!?p> “不用不用,還是田叔考慮周全。我不要什么名聲。替我多謝明公賞識?!惫茏粜θ莸?,埋頭書寫幾筆,心想昨日還想著楊儀可能在榜首,沒想到隔了一天,就憑一己之力把楊儀擠出三甲了。
楊儀可是五業(yè)曹這一屆的榜首,甚至能代表這一屆整個荊州青年才俊的頂峰,其背后楊氏也是襄陽世家之一,那羅家家主就這么隨隨便便把楊儀擺在甲四的位置了,真是有底氣。
田輔捋須笑道:“既有名聲,自是不能少實惠。其三,端木堂與其余筆墨店中的紙,的確來自其他作坊,一部分子邑紙還是由青州東萊郡運來的,層層關(guān)稅過來,價錢高昂。明公本就曾有意開辦造紙作坊,苦于當(dāng)時無人善于此道,又無可靠的人手。此番卻是籌劃在東亭街開一間造紙作坊,與你一同經(jīng)營?!?p> “明公說了,錢、人、作坊都我等出,你便負(fù)責(zé)主持做紙漿、做賬一事,算是管事,掌柜之副,酬金可以談,既然能說成是實惠,月俸絕對不低?!?p> 管佐一臉意外,田輔笑道:“此事之后再詳談。叔父以為,近幾日你不妨把紙先造出來一些。以你的年紀(jì)風(fēng)評,能以一己之力有如此作為,當(dāng)能服眾了。假以時日,提拔為掌柜,亦非難事?!?p> 見管佐臉色認(rèn)真若有所思,田輔微笑道:“明公對你給予厚望,此事絕非戲言。此次你研磨造紙一事,也已吩咐我全力配合。不過叔父得問清楚,你是想買石灰,到時賣紙給我,僅把此次禮物折成錢帛?還是由叔父供應(yīng)造紙的石灰與其他物什,一切管夠,你只管研磨新紙?前者自是合作,你我還是分屬兩家,后者你便是受雇于我羅氏了,往后叔父也方便照拂你?!?p> “管夠,肯定要管夠啊。我獨身一人,便是造出紙來也沒法開作坊將買賣做大。能得叔父鼎力相助,他日一躍成管事賬房,求之不得?!?p> 管佐臉色欣喜,這個實惠比單送錢可厲害多了,往深處去想,自己昨天才告訴田輔想要造紙,今天就滿足了造紙的愿望,還能當(dāng)上管事,可以說既滿足了虛榮心,又滿足了精神物質(zhì)需求,這個方案厲害了。
“既然如此,此事卻是需要細(xì)談了。你與端木堂的契約屆時也要重新商議?!碧镙o笑著點點頭,望著朝向后院的窗戶沉吟片刻,回過頭說道:“而今你這紙造得似是摸到了門道,想來造出可用的紙并非難事。叔父回去便稟報明公,試試能否先為你爭取到一些好處……若能直接確定雇你在作坊內(nèi)負(fù)責(zé)琢磨新紙一事,你不日便能在此中先得了利,好叫這些時日的努力沒有白費?!?p> 田輔頓了頓,笑道:“實則也是恰逢如今立碑一事,想來會有人爭相買紙臨摹、拓印碑文,端木堂又將隨之名聲大盛,紙張用度勢必會大漲一段時日,故而明公才想開作坊分一杯羹。若在平日,紙也賣不了多少,想叫明公開造紙作坊也難。機會難得,二郎可要抓緊了,多多立功,他日好叫叔父仰仗你啊。”
管佐笑了笑,心說放到這年月任何一個人身上,紙的確沒有多少市場,但到他手里,卻是能大做文章了。
田輔沉吟道:“想來這作坊這幾日內(nèi)便會定下來,往后幾月也會很忙,你若當(dāng)真有心在其內(nèi)做管事,還得盡快做些準(zhǔn)備。近來不妨嘗試著在紙張材料、厚度、顏色上動動心思,寫些叫人信服的心得體會,好方便叔父去說情,屆時進(jìn)了作坊,也能令人信服?!?p> “這次我就記錄了調(diào)試的配方,已經(jīng)在做了。多謝田叔指點。田叔放心,只要這幾日材料夠,我肯定不辜負(fù)明公與你的期望?!惫茏粜攀牡┑┑?。
田輔又贊賞又驚異地點點頭,將燒焦的竹簡挪到管佐面前,又凝望管佐:“其四便是詩文的事了……依照你昨日做法,李公是當(dāng)真要私賣詩文,委實落了下乘。實則我也問過明公,這事來日你也能知道,此時也無需瞞你。這《靜夜思》乃市井買賣之作,劉荊州并不喜歡,此次是有心以思鄉(xiāng)之情做些文章,亦因明公以并頭蓮比之楷書與《靜夜思》,缺一不可,方才立碑帶上《靜夜思》,叫李公得了名聲。”
這就是在分享局勢信息了,想起傳聞中曹操現(xiàn)在正在攻打并州高干,管佐微微一笑,心想劉表是想利用思鄉(xiāng)之情勾起民憤,讓人趁機攻打許昌嗎?
與此同時,不管是嘴上還是心中,他都沒有反駁田輔對《靜夜思》的評價。
他心知肚明,《靜夜思》在市井中流傳還好,但要入劉表那種人的眼,還是差了些味道的。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這種僅表達(dá)思鄉(xiāng)情緒的抒情詩在漢末主流文人眼中思想程度低,沒有抱負(fù),所以得不到認(rèn)可,也就游離在宦海之外的人會拿來細(xì)細(xì)評味。
先前管佐會在端木堂寫下《靜夜思》,就是這個原因?!鹅o夜思》內(nèi)容質(zhì)樸,與漢末平鋪直敘的詩詞風(fēng)格極其相似,這種詩拿來博名聲是沒有用的,但拿到秦樓楚館就不一樣了。
這年月流落到秦樓楚館之中的都是可憐的女子,流落他鄉(xiāng)的也極多,用這種淳樸純粹的詩,很容易引起那些女子的思鄉(xiāng)之情。動了惻隱之心的女子,自然容易欣賞能夠如此細(xì)膩感性的文人,所以投其所好,這類詩放到針對秦樓楚館的寄賣市場上,可以說是最好賣的。
其實管佐來到這個時代也已經(jīng)感覺到了,現(xiàn)階段整個漢詩正處在最重要的轉(zhuǎn)變階段。如同傳世的《古詩十九首》這一類的抒情漢詩,在此時已經(jīng)逐漸被一部分文人認(rèn)同,想來再過不久,真正側(cè)重于抒情詩的時代就要來了。
他會如此想,也不是沒有任何依據(jù)。
他記得正史中,曹操去年就已經(jīng)拿下冀州,成為了冀州牧,今年攻打掌控并州的高干,好像就是在同一年勝利的,而明年曹操會北上攻打烏桓,也就后年,劉表身死,曹操會南下,然后觸發(fā)赤壁之戰(zhàn)。
這同時意味著到時候在劉表手下做事的王粲會歸順曹操過去鄴城,隨后“建安七子”會帶領(lǐng)諸多文人在鄴城真正譜寫“建安風(fēng)骨”,純粹的抒情詩也會隨著擅長寫抒情詩賦的曹丕、曹植成長,在未來逐漸取締功利心極重的詩文成為主流。到時候,他所記得的一部分抒情詩就更有市場了。
然而此時,《靜夜思》也不過是主流文人眼中的“一時牢騷”罷了,管佐模模糊糊記得《月下獨酌四首》有言志的成分,然而僅開頭兩句管中窺豹,也是沒有言志的念親詩了。
可惜他忘了后面的內(nèi)容,倒是糟蹋了《月下獨酌四首》在這年月可能大放異彩的機會。
“如今李公的名聲自是很大,再以此名作詩寄賣,卻有今人不敬之嫌,頗為不妥?!碧镙o望了眼那片燒焦的竹簡,“這路子本是斷了。不過昨日你李伯瞞了你,實則端木堂亦有這等鬼祟之事,李公若當(dāng)真要賣,我等自然收。只是此事你此番書信之中得與李公說清楚。明公不希望李公折節(jié)賣詩,他若當(dāng)真缺錢,可與王公直接到羅氏當(dāng)門客。我羅氏門客諸多,二賢來了,只要例行參與幾次族會便可,不用做事,平日開支羅家自會雙手奉上,決不食言。”
他望向管佐,鄭重道:“倘若他真有隱士之志,想賣詩為生,旁的店鋪不必去了,端木堂候著他。叔父在此允諾,只要李公的詩能入眼,便一定拿到文會去。文會一過,至少每首詩五百錢奉上。若能寫出好詩博上名聲,千金買下掛于端木堂這等店鋪三甲之位亦無不可……暫且便是這個說法,你傳信之時寫得稍微柔一些,別叫李公誤會我等妄圖再占他便宜?!?p> 管佐一邊提筆在竹冊上記錄著要點,一邊說道:“能入眼的詩便每首五百錢……二十首可是萬錢。我在五業(yè)曹聽聞一般的詩文似乎只有百錢一首,這給的也太多了吧?”他估計著自己的詩文庫,猶豫著要不要假冒李白寫個二三十首詩文,先賺一筆快錢再說。
“哦?如此最好,你記得將這個價錢寫進(jìn)去提醒李公。叔父還是那句話,別叫二賢誤會,再說服他二人與我面談一次。你也想想可要向二公說甲三之位和你加入造紙作坊的事,以免他二人對你不喜……話說回來,二賢能叫你做主諸多事宜,對你可謂寵溺,叔父在東亭街可從未聽說過這兩個名字,可是你昔日在襄中村時的故交?亦或……”
管佐無奈地望了一眼田輔,沒說話,又垂頭寫字,田輔表情訕然,目光卻若有所思,伸出有些老繭的右手五指敲了敲那片燒焦的竹簡:“昨日顧此失彼忘了問。這首詩前一句是什么?你也別想著去別處賣了,此詩我買。至于價錢嘛,你定個……”
“不用錢,此詩名叫月下獨酌,本有四首。我只記得第一首的前面兩句了,便送給叔父好了。上句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純看這兩句,便是念親詩。后面的似有言志之意,卻是當(dāng)真想不起來了?!惫茏艨戳藘裳壑窈?,羅列完先前田輔說的要點后,拿過一片空白竹簡,開始用楷書寫下《月下獨酌》的標(biāo)題與詩文首句。
田輔問道:“怎會四首只記得兩句?李公叫你賣詩,莫非是口授,而非手書相贈?”
這追問令得管佐鼻頭發(fā)熱,想著謊言會越說越大不由心中凜然,一邊垂頭寫字,一邊說道:“這首本就不賣,好久之前李公說的,我都忘記了……昨日會寫,是想看看此二句能否賣錢,李公的詩文又可否得端木堂喜好。田叔若想知曉全詩,還得等李公書信告知了?!编牛胧窍氩黄饋砹?,到時再找借口遮掩過去吧。
寫完之后,管佐將新寫的竹簡與那片燒焦的竹簡都遞給田輔,田輔接過,朝新寫的竹簡望了兩眼,又抬頭望望管佐,“便是殘詩亦不能輕易轉(zhuǎn)贈吧?你當(dāng)真不要這首詩的錢?李公不會怨你?”
管佐邊想邊說:“此次能與端木堂合作,全靠田叔從中調(diào)和。我兄弟二人往日尚且受你照顧,往后亦要你提攜,莫說殘詩,我若能寫詩,整首詩都想送你……”心中一動,話鋒便也一轉(zhuǎn),“這次其實也不算白送,叔父不覺得殘詩更叫人想知道全詩嗎?這法子也算放餌。再者,我等之事李公怨了總不會怨一人,出了麻煩,田叔自會將我那一份過錯都彌補上的。”
管佐說到最后為這圓滑的說法笑起來,田輔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著側(cè)身將兩片竹簡遞給了羅彩,“以防萬一,此詩叔父暫時只叫少數(shù)人知曉,不會傳出去,如此也不會誤了你與李公的情分……到底算份恩情,叔父記下你的好了。這兩片竹簡的錢,既有老匹夫贈禮,我便不還了啊。哈哈哈……”
田輔笑聲爽朗,羅彩被逗笑了,微笑著拿起兩片竹簡看了一眼。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她默念幾遍,旋即瞥了眼管佐,眼眸之中流露一絲復(fù)雜情緒。
自宋玉《九辨》以來,悲秋就成了士人詩賦中的常態(tài),先前一首《靜夜思》便是思鄉(xiāng)之情,這首詩雖是殘詩,也可知曉沒有脫離悲秋的范疇。
她先前就想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內(nèi)含悲意,許是涉及兒女情長的情詩,亦或月宮仙子下凡之類的游仙詩,又興許筆鋒一轉(zhuǎn),由悲入喜先抑后揚,寫親朋相聚的美好場面,此時得知文意,卻是沒了先前的歡喜。
她想著管公子還說詩文后面有言志之意,想來是以獨身一人為論,說些君子同道而行的功利志向了……
羅彩喜歡抒情的詩賦,但不太喜歡其中傷春悲秋的詩文,此時心中失落,思及世道,又難免跟著悵然,便將兩片竹簡藏進(jìn)小鞶囊。
與此同時,她卻是有些茫然了,看管佐說得煞有其事,至今沒什么破綻,倒好似真有李白王羲之二人。
可小翠不會騙人啊……
也言中了管佐要賣書具的事……
她心中古怪,如今田世叔已經(jīng)表明身份,尚且袒露了不少誠意,為何管公子還隱瞞真相?
到底是確有王羲之李白其人?
還是怕羅氏以大欺小、謀財害命,故而再三隱瞞真相?
“還有第五……”田輔又開了口,語調(diào)有些底氣不足。
管佐笑著再次提筆,察覺到田輔訕然的表情,有些疑惑,就見田輔說道:“此事便是那非分之請……以往便有因詩賦書法帶動其余商事的慣例。此次楷書一出,羅氏諸多酒樓商鋪自然要憑此賺些好處。如今在世人眼中,二賢的名諱已成無主之物……未免高才疾足者先得,我等昨夜便在各曹署奔走,將關(guān)乎‘永正’、‘楷書’、‘王氏逸少’、‘李氏太白’此類的字當(dāng)做店名搶了下來……此時……諸多同僚也已經(jīng)置辦起了各自酒樓商鋪改名的事宜,力求坐實了名正言順,不叫人有可乘之機?!?p> 見管佐在竹冊上寫了幾筆就停筆抬頭、表情微愕,田輔一臉慚愧地干笑道:“叔父知道,楷書一事我等本就得利,再令得二賢名諱作古,以二賢名諱圖功利之事,委實是利令智昏,一錯再錯。此事是我等一眾掌柜胡鬧,明公攔不住,亦頗感慚愧。還得二郎此番書信向二位大賢多多美言,再勸他二人盡早歸來,也好我等于此事上請罪賠償?!?p> 漢時在針對商鋪名字上沒這么多講究,類似“樂氏”這一類普通尋常的店名只要在市樓登記過了就能隨便用,重名的有很多,但那些大商鋪大酒樓背后都有勢力,尋常人自然不敢跟他們的店名重名,市樓也不敢去犯忌諱,以免惹上麻煩,故而重名的少,乃至獨一無二。
先前管佐向樂燕提出憑著“永正糕餅”蹭熱度,也是沒怎么接觸過這種事,忽略了最正規(guī)的做法是把店名申報到市樓登記,也忽略了會有人搶注。
當(dāng)時樂燕同意改攤名時神色如常,并不迫切,他以為改攤名在這年月不需要上綱上線,此時田輔說起,他卻是反應(yīng)過來被世家大族捷足先登且壟斷了,同時,他有些吃驚于羅氏物盡其用的能力與速度,這效率與行動力好強。
只是現(xiàn)在有羅家搶注店名,再想憑借“永正”蹭熱度就有諸多顧慮了,管佐遺憾的同時,預(yù)感到“太白樓”可能提前現(xiàn)世又心中好笑。
此時見田輔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心中突然一動,笑道:“田叔,你們還真是有能耐。其實我……等也有想過趁著這個時機打著‘永正’的招幌外出賣東西。還想著叫小燕把鋪子也改成永正糕餅,往后無論開店還是行商,都拿‘永正’行事。沒想到才過了一天,你們都已經(jīng)做完了?!?p> 那年輕的面容說話時帶著干凈單純的笑容,仿佛只是隨口一提,但田輔心中再次泛起如昨日一般與同行相談的感覺來,他感受著這幾句話中若隱若現(xiàn)的暗示成分,想著小翠昨日說的管佐想與樂燕合作早點攤的事,假裝沉思了片刻,說道:“永正……尚未有人用……嗯,此二字叔父便做主給你了!其他的縣城興許難管,但在這南市,哪怕南市,你放心,此二字絕不可能再有人用?!?p> 田輔語調(diào)豪邁,片刻后又討好著柔聲道:“只是二郎沾染了此事,你我便在一條船上了,二賢那邊你可要替我羅氏說好話,無論如何令得二賢原諒我等,若能令得二賢與叔父見上一面,再好不過?!?p> 能名正言順得到店名當(dāng)然是好事,只是管佐也不敢答應(yīng)太快,以免自己趁火打劫的舉動過于明顯,而且答應(yīng)太快難免有凸顯二賢在自己面前沒什么脾氣的嫌疑,反而惹田輔懷疑,他想了想,說道:“田叔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無功不受祿,他日勸服了二賢,家兄與小燕若同意領(lǐng)下這個店名,我再來領(lǐng)這份功勞吧。若二賢不肯原諒,我也不好意思……”
田輔義正言辭道:“怎是無功?此番羅氏可否得到二賢原諒,可全仰仗你在其中調(diào)和。再者,羅氏在楷書詩文中得到莫大的好處,你卻僅是與端木堂合作,其中功勞我等都記著?!?p> “明公尚且說過要給你諸多名利之物作為補償,除卻甲三、掌柜之位原本還有其他,還是叔父有別的想法,想問問你的意思,故而推拒了。這補償一事等等再議,此次‘永正’二字你不必推辭了,拿去用便是,你不用叔父也一直給你留著。至于二賢那里,盡心便好,無論結(jié)果如何,叔父都感謝你?!?p> “這……”管佐滿臉的不好意思,心中還有些好奇田輔有什么想法才會推拒給自己的額外補償,田輔打斷道:“你放心,招牌便是額外送你的,不算在補償之中,若你因此沾上麻煩,叔父自會替你處置妥當(dāng)。你便安心用著。”
像是想到了什么,田輔一臉恍然道:“對了,我想起一事來……羅氏在五業(yè)曹就有酒樓,然則秋收之際,本就客人多,此次諸多庖廚都應(yīng)征負(fù)責(zé)秋分之夜文會酒宴,人手不夠。小燕不是善于做餅與庖廚事嗎?叔父想找她幫忙去酒樓后廚幫襯幾日?!?p> “你若有心顧著點小燕也可過去幫著算算賬。你等與我羅氏多多來往,他日旁人自不會刁難你等占了店名。還有,報酬自然也不會少的?!碧镙o說到這里無奈一笑,“屆時你也幫著叔父勸小燕收下報酬,免得我再在樂家與就義堂兩邊跑來跑去?!?p> 往年樂授樂燕無依無靠,有心與田輔處好關(guān)系,遇到田輔需要幫忙時便會無償幫忙,田輔若是在糕餅攤給工人訂一批饅頭糕點,也不會收錢,田輔也是執(zhí)拗的性子,于是每次為了一點錢,兩家人都得推拒來推拒去地來來回回送上幾次。
后來大概是田輔不耐煩,借口別人買或者干脆讓別人去買,樂授樂燕才會收下錢,這事管佐也知道,這時笑了笑,“店名的事再說吧。你既然開了口,我們肯定要幫忙,什么時候去?”
“什么再說,就這么定了!改日我把招幌送過來。好了,此事不要再說了?!碧镙o不容置疑道,隨后望了眼羅彩,“幫忙的事,就這兩日,待我安排妥當(dāng)了便叫文瑛來找你。這兩日我興許會忙,到時會叫文瑛去那邊看著,免得有人不長眼刁難你二人?!?p> 羅彩抿嘴微笑,這個主意不錯,想來過兩日做餅一事能得到解答,驗證了做餅,那么詩文啊楷書啊,小翠聽到的那些事便都算印證了。再者,那樂燕姑娘也不失為打聽的人選,好好結(jié)交許能得知真相。
“荒唐事說的差不多了。接下來說說叔父想到的補償你的方法,也算叔父的私心?!?p> 聽得田輔說起,管佐表情疑惑,便見田輔微微俯身向前,正色道:“二郎,你年紀(jì)尚輕,雖說先前做了些傻事,有這兩日表現(xiàn),也并非不能將功補過。念你尚年輕,叔父想引薦你入羅氏私學(xué),你看,你可有意前去?”
管佐愣了愣。
田輔凝視管佐說道:“你也不必即刻決定。好好想想。叔父不瞞你,依你這番功勞,以及與二賢的關(guān)系,羅氏私學(xué)定然能進(jìn)。只是進(jìn)了未必日子就好過。你畢竟有過不義之舉,少不得被大儒、同窗非議。屆時還得你自己隱忍、努力,叔父未必能幫上忙。”
像是想到了什么,田輔又說道:“此前一直不曾與你提過,實則羅氏與令師所在習(xí)氏也有關(guān)系。令師便是老夫人的堂孫,還有名亞鳳雛的習(xí)禎習(xí)文祥也是。他二人以往也時常在羅氏私學(xué)走動。倘若你進(jìn)去羅氏私學(xué),與令師少不得碰面,他許能繼續(xù)照拂你?!?p> “此外,拋下顏面之事,身在其中,定能有所收獲確是事實。你若得了機緣,他日僥幸步入仕途,光宗耀祖也未可知……此事于你是好是壞,還得看你怎么想了。叔父也不強求?!?p> 世家善于彼此聯(lián)姻,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羅氏既然屬于頂尖世家,與同為頂尖世家的習(xí)氏有姻親關(guān)系并不奇怪。因為知道習(xí)氏在學(xué)術(shù)界分量很重,在荊州官場也頗為地位,管佐對于羅氏的實力便也有了進(jìn)一步的認(rèn)識。
不過他沒有回應(yīng)田輔,深吸了一口氣,將整理過的那摞竹冊推到面前,“田叔可還有其他事?”
“入私學(xué)的事你好好想想。還有勸說二賢的事,你要盡力而為?!碧镙o揉著太陽穴思索了片刻,微笑道:“該說的都說了,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了……”目光卻凝望管佐,管二郎啊管二郎,田某以誠相待,都不值當(dāng)你說說自創(chuàng)楷書之事嗎?若非奉命不可多嘴,還真要問問你石橋所言是真是假。
見管佐翻著竹冊,田輔望著紅漆木盒笑道:“說吧,你打算拿這合書具抵錢向我買什么?”
“便是這些?!惫茏魭鲆痪碇駜詳偟教镙o面前,又把紅漆木盒搬到床前幾中央,“田叔可是同意了拿這書具抵押?我如今手頭上也沒有錢,你要是不同意抵押,就只能等到我用這合書具換到錢再向你買了……”
田輔垂頭瀏覽著竹冊,揮了揮手示意管佐別說話,嘀咕道:“蘭膏、朱砂、松脂、膠、漆、木炭、石膏……”隨后抬起頭,疑惑道:“你要這么多東西做什么?”
“有用……能抵押嗎?你說說這書具能抵押多少錢?還有這些東西的物價,我好籌劃一下該怎么買?!?p> “松脂、蘭膏哪里有按石賣的……你這兩塊木板多大?做什么用的?偏要一塊刷白漆,一塊刷黑漆……”
“就……”管佐掃視一圈,“門板那么大吧。田叔,這合書具到底能不能……”
“松脂、蘭膏沒這么多……”田輔擺擺手,“叔父以為你不必如此魯莽。你先前諸多恩惠,叔父不能不報,兩塊木板先給你免了……莫要如此神色,些許錢帛而已,你不領(lǐng)情,可叫叔父痛心?!?p> “那就多謝田叔了?!惫茏粲行┎缓靡馑嫉氐乐x。
田輔笑了笑,“朱砂、松脂這些物什,你要用多少便去店里拿,拿多少記錄多少?!比缓笈牧伺募t漆木盒,“待得算錢之時,便以這些物什抵押。你且寬心,叔父也會幫你把這合書具尋個好去處。依我看,你不妨典當(dāng),往后于造紙作坊賺了錢,便贖回來。這合書具委實精巧,便是靜候喜好之人上門出高價買,也是值當(dāng)?shù)摹M笥惺乱膊槐丶庇谝粫r,有何困難,跟叔父說,好過賤賣寶貝虧了自己?!?p> “多謝田叔。另外還有一件事……”雖然兩人的關(guān)系是在這兩天因為參雜了功利事才慢慢拉近,但管佐對于田輔的指點還是有些感動,他感激了一句,將另外的三卷竹冊攤開來,挪到田輔面前,說道:“叔父且看看這三卷木札?!?p> 田輔疑惑地拿起一卷竹冊,看著上面一個個奇形怪狀的符號,以及符號下方分別對應(yīng)的“啊”、“哦”、“呃”、“課”之類的字眼,狐疑地抬頭望向管佐。
管佐深呼吸了一次,表情微肅,“方才叔父好意提醒,我便直接說了,私學(xué)我不上了,當(dāng)行商坐賈挺好的。不過造紙作坊要造,還要深入……叔父可曾想過,石碑陰文能拓印紙,印章陽文能印下字,為什么不將字陽刻在木板上,再拆解木板上的每一個字,弄成印章那般,而后把需要的字固定在一個框中,拿墨反拓到紙上?只要刻的字夠多,將每個字組合排列,你說,可比手抄碑拓靈活方便嗎?紙是不是也比木札有用多了?”
淡淡的話語中,中年掌柜的神色慢慢嚴(yán)肅起來。
羅彩原本正好奇地探頭看著竹冊,此時望向管佐,瞪圓了眼睛。
房間里有些靜謐,只有男子的話語聲蕩出來。
“至于這三卷竹冊上,寫的是拼音……對,我記得是叫拼音。如今認(rèn)字的方法太過麻煩,所以有……人依照幽州方言做出了此物,我也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誰,此物是先前王李二公傳授給我的……這卷是二十六個字母,分別對應(yīng)一個讀音,因與官話不同,還特意注明了官話中相應(yīng)讀音的字。這卷是聲母,這卷是韻母……”
“譬如,這個圖形代表聲母‘吃’,這個便是韻母‘阿’,然后‘吃’‘阿’圖案組合,便是一個字的讀音,吃阿,茶……依照那位大賢的說法,有四種讀音,你看我標(biāo)出來了,分別是插查衩差,也僅有四種讀音……”
“此物是用來教蒙學(xué)的……便是為了簡化認(rèn)字的步驟,定下讀音,將因地域、方言帶來的差異都矯正過來。我如今已經(jīng)琢磨透了,昨夜家兄說有人要我教蒙學(xué),所以便想著不去私學(xué)讀書了。比起再為了仕途上學(xué),我覺得將此物擴散開去亦是一件功德事,能幫更多人認(rèn)字,也挺值得的。還不會影響賺錢養(yǎng)家。”
“其實那兩塊木板與石膏、木炭,也是為了拿來寫字的,看看教書能不能更方便一些。既然叔父提到了造紙一事,你說,我等將這三卷東西印刷下來,再用自己的紙賣出去,能賺錢嗎?我覺得誰想要認(rèn)字,都會買的……”
“雖說整理雕刻字興許麻煩一些,但有字圣的《說文解字》玉珠在前,我等便效仿《說文解字》,以讀音開辟……”
陽光灑進(jìn)東墻的窗欞,窗簾輕曳,地板上有一條細(xì)縫般的光條微微浮動。
零星的浮塵在光條中游走鼓動不止。
話語持續(xù)不久,停了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后,有中年掌柜壓抑低沉的詢問聲響起。
不久之后,光條暗了一下,又慢慢亮起。
羅彩恍恍惚惚的,及至回過神,已經(jīng)隨同田輔離開了院門。
她抬起手,望了眼皓腕上還未消退的雞皮疙瘩,隨后目光復(fù)雜地望向逐漸遠(yuǎn)去的院門,“世叔……此行可有分曉?”
“不知道……”田輔聲音沉沉,望了眼懷中紅漆木盒上放著的四卷竹冊,“田某只知曉,此物絕不能落入旁人之手……這小子,怎就拿出這等燙手的東西來了……”
又是猶如昨日在端木堂知曉楷書時那般凝重的口氣。
年輕女子沒有說話,深吸著氣,瞇眼望向天際的朝陽。
明明是懷著打探的心態(tài)來的,還覺得有趣,方才世叔說起羅家的待遇時,便是再知禮,也難免帶了一些與有榮焉的感覺,乃至以為管公子不會拒絕,但此時怎會又被驚到了……
到底誰才是經(jīng)學(xué)傳家的人啊……
管氏怎會有如此底蘊……
蔚藍(lán)的天空朝陽紅火,白凈如棉花般的云絮緩緩擋住陽光。
女子走過甲七戶西墻外的轉(zhuǎn)角,步入墻影片刻,微風(fēng)輕撫,她理了理露出頭巾的鬢發(fā),聽到響動扭頭時,便見那短衣長褲的年輕公子此時卷了袖子,挑著擔(dān)以別扭的姿勢從左手邊的街道口冒出來,望到她時還禮貌地笑了笑,隨后消失在街道右邊。
“他日若是能成,我是生手,家兄也不過做些走商匠人的買賣,不懂商道,還要田兄多多提攜。”
提攜什么……
到底是誰提攜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