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區(qū)區(qū)一少年的字,你敢來攪亂老夫心境?”
“世伯恕罪,你且看,先看看啊?!?p> “看什么看!姑娘今日受命監(jiān)察,老夫好不容易收拾好心境打算送大宗……”
“啊呀!糊了!世伯,你……你怎……世伯,你今日怪怪的……你……可是身子有恙?不若我去找三叔,讓他提前上工,待我等回來后,你便去休息?”
“老夫哪里身體不適?管好你自己吧!”
“既然如此,你看看這字啊……雖說糊了,尚能看清……”
“誰叫你開張的!老夫可說過今早不做筆墨買賣?”
“可硯臺開了,客人要用總不能不讓用吧?世伯……”
“住口!老夫尚未停筆之前,一邊候著去!”
此時“大宗”就是世家嫡系長房的稱呼,又多用于家主,管佐坐在案幾上聽到這個稱呼微微屏息,知道真用了世族姑娘的筆墨,對于那小廝有一說一的品性也有些愕然,見那小廝還在門外與老掌柜耗著,想著兩片竹簡才三錢,第二片竹簡該換個內容寫了。
想了想,發(fā)現完全不記得“瘦金體”、“顏筋柳骨”的寫法,連剛才筆下的楷書到底是哪個派系也完全不懂,管佐有些氣餒,隨即又想到八月十六秋分日快到了,雖說中秋節(jié)還不是法定節(jié)日,但文人墨客已經有了秋分之夜舉辦文會共賞秋月的風俗。
時下主流文人首重清議,經常開辦文會評價人物或點評實事,高端一點的,也會互相交流對于周孔儒學各家經書的理解,亦或黃老、陰陽相關的典策,詩歌辭賦雖說也重視,但一般情況下只用來娛樂。
市井之間開辦的文會則相對看重詩歌辭賦,尤重詩歌。又因合樂為歌,不合為詩,不用想曲、最容易附庸風雅的詩便成了市井文會熱捧的載體。
此類文會基本由商賈舉辦,說是以文會友,實則參雜了功利心,在這樣的文會中魚龍混雜,免不了有人想要投機取巧,于是便衍生出了買賣詩歌辭賦這樣的事。這樣的事發(fā)生多了,便形成了行當。
因為以往出現過買賣詩賦的雙方與店家遭到泄密,以至于身敗名裂或財帛被劫的下場,所以長久做這一行的一般都有些勢力,且頗有信譽。又因這個行當充滿了銅臭味,且有辱斯文,一般都只在私下開展,屬于灰色產業(yè)。
剛才那小廝沒有詳說寄賣詩歌辭賦到底是掛售揚名還是暗地里賣,管佐倒也不知道這家店有沒有此類灰色生意,當下卻是想著寫首跟秋分賞月有關的詩探探路。
其實也是因為想不到可以寫什么,詩終歸字多,多寫幾筆就當賺到了。
再往好了想,哪天楷書揚名了,好歹能帶帶詩文的名氣,拓展其他領域的名譽,也便于謀求更多的好處。
如今他與管佐記憶融合,關乎詩詞的技法粗略懂一些,可能是對文言文深入了解的緣故,以往背過、深入了解的詩文能完整想起來一些,有一些更能體會其中的心境了。
然而漢末官話屬于上古漢語,與唐宋使用的中古漢語體系不同,有些唐詩宋詞韻律的美感無法通過上古漢語來體會,這也意味著,唐詩宋詞在此時都只能是普普通通沒有合轍押韻的詩詞,沒法發(fā)揮它們最大的能量。
即便有一些歪打正著仍能押韻,但漢末還是詩歌平仄韻律沒有形成體系的年代,相應的詩歌能不能得到追捧猶未可知,與此同時,宋詞能不能在這年月得到施展也猶未可知。
唐詩宋詞作為歷史遺留下的寶藏,管佐前世便想真真正正地領略一下其中的精髓,剛來到這里的那幾天還以為能一窺真容,反復驗證后,知道發(fā)音不同,要如后世一般無法領會平仄押韻,心中頗感遺憾。
這時想著掌握的詩文多數都暫無用武之地,流傳千古的詩文能不能得到時人的認可都很難判斷,一想明珠蒙塵,還無法快速利用起來積累資本,更覺可惜。
不過想了一會兒,他便提著筆,以極小的楷書在一尺竹簡上寫下一首連帶標題在內的《靜夜思》,想了想,表情微微戲謔地落款“李白”,堪堪將整片竹簡填滿。
片刻后,他吹干墨跡,又翻面過來以楷書寫了《月下獨酌》的標題與前兩句,然后望著寫滿的竹簡苦笑,多虧了竹簡短遮了丑,《月下獨酌》四首詩他竟然只記得兩句,其他都忘了。
他望著“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逐漸感覺到胸悶氣燥,情緒悲涼,想著如今連寫東西都得省著,家里的日子更是拮據,這種省吃儉用的日子實在悲涼,真有些想念前世在家的安逸了。
他有些意興闌珊,店門口卻還在嘰嘰喳喳地吵。
“世伯,你扭個脖子就好了……你此前說過,不能為了姑娘耽誤生意……”
“老夫何時說過?小八,你年紀不大啊,是自覺羽翼豐滿,還是當真聾了!”
“我……是我錯了……世伯,就當為了我,你看看啊,這字當真特別……”
“寫的什么隸書!無蠶頭無燕尾,這等字不看也罷。老夫不看!你回去伺候著。”
“這是真書……你都沒仔細看!你看看啊……”
“東施效顰之作,有何可看?少在我面前聒噪!”
“世伯……你,你叫我如何和那公子交代啊……”
“不過一少年,所書筆墨不值一提,何需道歉?”
最后一句說得響亮,管佐聽得真切,隨即放下筆,捏了捏拳頭。
原本怕楷書無法博得老掌柜的賞識,他還豁出去特意寫了“永正”二字展現永字八法與楷書的精髓,只是那小廝看出來一些不同,老掌柜卻是蠻不講理了,也不知道是輕視自己年輕,還是因為一些事情影響了心情,所以玩忽職守沒仔細看。
他對能夠流傳千余年之久的楷書沒有任何質疑,今日吃了一鼻子灰,只能怪自己筆力太差,運氣不好,只是轉念一想,書法這種東西對于高手來說不算難以臨摹,此時楷書已經現世,以那老掌柜的筆力,想要效仿絕對比他出色百倍。
他惡意揣度著可能是小廝聯合老掌柜貪墨他寫的楷書,此時心情不好,于是不想再留在這里浪費時間。
管佐拿起竹簡抱著木匣走到門口時,小廝朝那提筆書寫的老掌柜求著什么,起來時握著那片“永正”二字已經弄糊了的竹簡,一臉愧疚地還要說話。
管佐放下木匣拱了拱手,意興闌珊道:“多謝閣下賞識。今日有幸用得如此精貴筆墨,是在下得了便宜。尚有事,這便結賬了。我在里面只又寫了這一片竹簡,一共三錢。至于寄賣書法,待他日在下多練一段時日再來。”
他蹲下來拿著錢幣,小廝一臉慚愧:“公子切莫如此。某家雖于書法一道涉獵尚淺,亦能品出公子的字不同尋常,有革新書法之意?!鄙焓诌€拉了拉老掌柜的衣袖。
老掌柜甩手哼了一聲,嘀咕著:“以廢為寶。如此眼拙,你這輩子都當不了掌柜?!甭耦^繼續(xù)寫字。
這輕慢態(tài)度弄得管佐沒心情出聲,將三錢放在草席邊的鎮(zhèn)石旁,那小廝連連推拒,拉著管佐往店里走,小聲道:“此片竹簡上的墨寶某家方才失手弄糊了……今日是端木堂對不起公子,某家實在無顏面對公子。此次費用某家來出,公子勿怪,我家世伯身子不適,許是神智失常才失了言。公子再多留片刻,寫上幾字如何?”
“此書較之真書更為方正,某家著實不能自行決斷。公子可否待我自別處定價回來?別理我家世伯便好……亦或你隨我一同去……”
這小廝力氣用的挺大,不像作假。對方從始至終對他態(tài)度不錯,掌管這么高級的店面能為了顧客的感受自掏腰包也難能可貴,偷偷污蔑老掌柜更是極其大膽了,但有老掌柜對楷書不屑一顧,他實在不想留在此處,一邊掙扎一邊道:“謝過好意,你先把竹簡還我?!?p> 小廝搖著頭,“某家姓李名丘排行第八,公子若不嫌棄,叫我小八便可。公子還請留步,是端木堂……”
“人家要走就讓他走。少在這邊嗡嗡嗡聒噪?!?p> 老掌柜冷冷說了一句,管佐氣不打一處來,掙脫幾下,那小廝糾纏不休也讓他有些生氣,“我不要了……放開,放開吧閣下……再不松手我喊人了!”
“公……公子,你留個住址,今日我家姑娘到訪,某家實在脫不開身。某家改日登門謝罪……公子!公子!”
那小廝還在挽留,及至管佐掙扎著離去還追出了一段路,大概是實在走不開,又回去了,及至分別都沒把那片竹簡還給管佐。
管佐返回早點攤時,樂燕已經將要賣的蒸餅糕餅放進了綁在鹿車上的簍子里,又將空籮筐放得半滿。
那籮筐其實平時是管家自己用,也是李綢懷孕,樂家削減了賣貨的時間,管扶才騰出來專門放樂家的蒸餅糕餅。
兩家彼此情誼都記在心里,今日換了管佐,樂燕放起東西來依舊沒客氣,此時確認好貨量,看到管佐,便推起鹿車,望著攤子小臉滿足地笑道:“仲匡兄,早上賣出好多,這個時辰客人都已上工,余下的交給大哥與李清兄便是。你我二人可以出攤了。近來修城郭,去城門附近賣可好?待得日中再回來等卜金兄。他屆時能休息一個時辰。”
小姑娘皺著鼻梁笑得狡黠,“這兩日他常說剛上工,要做東請我等吃一頓。今日你出攤,正好與他商議。你我到時吃得他負債累累,也省得他老是出去不干正事被嬸嬸罵?!?p> “好?!彼麖婎仛g笑,在樂授李清的囑咐聲中,望望手中竹簡,越想越覺得虧,連這竹簡都覺得臟手了,隨即心中氣憤地將竹簡扔在柴堆上,挑起籮筐與樂燕走向市門,邊走還邊思考著如何止損。
與此同時,一輛尋常普通的廂式馬車自丁戊隧開過來,停在筆墨店右側的巷閭里,那名叫李丘的小廝原本跪在老掌柜身邊生著悶氣,這時急忙迎上馬車,與中年車夫打過招呼后,朝著馬車上跳下來的一名女子中拱手道:“姑娘來了?!?p> 那女子正是此前坐在就義堂的富家女子,這時微笑回禮:“小八哥久等了?!彪S后朝著后方跳下馬車埋怨她也不小心一點的丫鬟小翠笑了笑,與去馬廄泊車的車夫分別,由李丘迎著,朝著店門走。
走到門口,那老掌柜朝她頭也不抬地拱手喊了聲“姑娘”,便又伏案寫起書法來,一副極其冷淡的模樣。
李丘迎著她進門,“姑娘勿怪,今日世伯定是有心事,他方才……”李丘拿出那片字跡模糊的竹簡,開始說起剛剛發(fā)生的事情。
有客人來寄賣筆墨,結果作為掌柜的李并看也不看,不僅把客人的竹簡弄糊了,還口出惡言,這對端木堂來說自然是壞事。
然而李并是羅家很重要的賓客,脾氣雖然不好,甄別書法的能力卻極其老道。雖說當初是三叔祖請來的,但作為羅家族長的父親在李并面前也多有忍讓。
年方十六周歲的羅彩第一次來,也不知道怎么應對這種情況,知道管碑刻印章的李丘三叔李和昨夜帶人雕刻石碑到很晚,照例要午時才會上工,站在店鋪中央,捏著那片依稀能看到“永正”二字的竹簡看了兩眼,低聲道:“不知那位公子去了何處?小八哥可有打探清楚?此事……妾去請罪?!?p> 那字跡只能看出個輪廓,事分輕重緩急,當下羅彩便沒有細看,想著這件事情總要妥善解決,羅家的名聲不能有閃失,既然遇到了李并刁難客人,輔佐李并更是實際意義上掌控端木堂的李和又不在,她就只能站出來了。
心中其實也猜測著這可能就是李并給她出的難題,以往就聽娘說起,三叔祖手下的人最會給他們嫡系找麻煩了。
李丘面露遲疑,羅彩微笑道:“既然出了事,總要有人管。提前解決,總比拖下去興許鬧大要好。也是妾要來,小八哥才留在此處并未趕過去謝罪吧?此事看似與妾無關,實也有關。該去登門謝罪一番?!?p> 李丘苦笑著點點頭,“姑娘隨我來?!彼麆倓傄呀浛辞骞茏羧チ嗽琰c攤子,這時急忙出門引路。
……
……
“這位壯士,你可知方才那位公子去往何處了?”李丘帶著羅彩、小翠來到早點攤子便問道。
樂授正在收拾攤子,這時左手拄拐,右手拎著爐子,聞言往小平房走的腳步一停,掃視李丘以及羅彩主仆二人,疑惑道:“哪位公子?”
“便是方才在此出現的那位黑袍公子。某家見他在此買了糕餅,挑著擔與令妹一同前往市門方向了?!?p> 這攤子在這里擺了也有一兩年了,李丘雖然從不在這里買早飯,但也知道樂授樂燕兩兄妹,他回了一聲,又比著身高,“那位公子身長七尺半左右,面相和善,膚白體長,不像是常出門走商的模樣……”
樂授放下爐子,微微瞇眼審視,李丘拱手道:“壯士勿疑,某家是端木堂店家,方才那位公子在店中受了委屈,我等便是過來給他請罪的?!?p> “受了委屈?”樂授表情微微一凝。
李清本來蹲身正在撥弄另一只爐子的爐火,立刻站了起來,舉著手中撥火燒焦的竹簡指著李丘:“我就說這竹簡哪里來!爾等是不是人??!阿佐前些天剛秋試失利投了河,已經夠慘了,爾等還……”
“阿清,把灰倒了。”樂授遞過爐子催促李清。
李清“哦”了一聲,接過爐子,大概是見樂授黑面陰沉,將竹簡扔進燒火蒸餅的爐子里,畏畏縮縮地往平房一側走:“姐夫,阿佐不開心,我怕有事……”
“竹簡!”李丘忙不迭地朝著爐子口跑,拿著木柴使勁撥了幾下,方才搶救出燒起來的竹簡,抓起竹簡看了幾眼,“是詩文。”
他又從腰帶里摳出方帕包好竹簡,遞給湊上來的羅彩,“姑娘且看。某家不懂詩文,單看這字,當真有方正之意。那位公子看面相年紀不大,此等書法一看便知只練了一時,但字跡寸筋寸骨,形體平直,已有鼎新真書之意。”
竹簡一面已經燒得半殘,相對完好的一面寫著一篇詩文,起筆燒得略微模糊,卻是仍能看清詩名《靜夜思》。
羅彩出生書香門第,往年深處閨中學的是女訓家訓,對于詩詞書法一道并不精通,但耳聞目濡,書法好爛還是能辨別的。
這片竹簡上書法字跡平直,粗細一致,偶爾為了有粗有細有刻意著墨的成分,只能算初學者的作品,只是從形式上在時下流行的真書上有所突破,在平直波磔上做了變化,追求更加突出的方正豎直,還把流行的橫長豎短偏向扁圓的寫法改成了橫短豎長方方正正,挺有新意的。
現階段事實上也有不少士人在追求書法的時候推陳出新,試圖開宗立派創(chuàng)一家之言,她在家中也時常聽說五業(yè)曹某些有文采的年輕人在此次秋試中力求新意,有一些也的確得到了五業(yè)曹諸多名士大儒的肯定。
但書法一道她畢竟不精通,也不敢隨意點評,既然李并不屑看,李丘又覺得有價值,她看不出好的程度,卻是掠過這個話題,朝正在屋邊倒爐灰的李清望了一眼,又掃視竹簡,隨后眉宇之間掠過一絲憂色:“管公子假名了……”
李丘問道:“姑娘認識這位公子?”說完后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當即望了眼李清,表情恍然地望向羅彩,隨后瞥了眼樂授,又急忙斂容正色。
“方才在就義堂見過,東亭街人士……”見李丘表情,羅彩沒再說下去,沉吟道:“小八哥,既然李和叔尚在休息,你這便同羅永叔坐馬車前去通知田世叔與小九哥,讓他二人抽一人過來與妾一同等一等那位管公子。妾怕出事?!?p> 羅彩捏著兩片竹簡,朝樂授一禮:“敢問仁兄,管公子回來時臉上可有悲愴之意?”
能夠使喚東亭街有名、還曾幫過樂家的就義堂田輔,這樣的女子必然身份不凡,樂授不敢得罪,見李丘奉命走得急,他也感覺到這名女子的誠意,如實相告道:“看不出來……姑,姑娘放心,舍妹陪著他,他絕不會再有事。”
“如此便好。還請仁兄轉告管公子,妾定會給他一個公道?!绷_彩斂衽一禮,稚嫩柔弱的臉上浮起一絲堅定,隨后告了別,朝著端木堂走。
一路回去,羅彩低頭看著竹簡相對完好的那面,薄唇輕啟:“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隨后又默念接下來的詩句。
五言詩在漢末早已盛行,只是絕句還是少數,而且不同于唐朝將五言詩發(fā)展到極致,漢末時的五言詩被稱為五言古詩,還不講究格律、平仄、對偶,沒有那么復雜。
不過詩歌發(fā)展到建安年間,已經從原本刻板的歌功頌德轉變向描述現實抒發(fā)精神。其中以蔡邕為首,筆墨著重描寫普通百姓的生活與心理,文風樸質而清麗。此后各方名士沿襲蔡邕的文風,又由曹操牽頭、曹丕曹植壯大,方才在這亂世之中開創(chuàng)了“建安風骨”流傳千古。
但畢竟不是曹丕引領的抒情詩蓬勃發(fā)展的年代。此時詩歌是大有取代賦的趨勢,但傳統(tǒng)的大賦仍然是漢末文人首選的文體,其次是小賦,最后才是詩歌。
詩歌也還沒逃脫辭賦的影響。雖然已經相對側重于抒情與敘事并重,但與辭賦作為歌功頌德、奉迎權貴的工具一樣,這時候的詩詞就算是抒情,主要體現的也是個人抱負,或者描述百姓疾苦側面襯托個人抱負。
總的來說,現階段的詩歌具有相當重的功利心,與主流“詩以言志”的思想相互照應。而類似于描寫思鄉(xiāng)情緒這一類純粹抒發(fā)個人感情不參雜功利心的詩,在當下的主流士人心中是落了下乘的,所以極少有人推崇,也少有寫,故而也沒有多少佳作出世。
《靜夜思》是李白的一首五言古詩,這首詩語言平實毫無華麗之感,但能流傳千古,除卻李白的才名,就是因為詩本身清新樸素朗朗上口,寥寥幾句就將月下思鄉(xiāng)的場景描繪的一覽無余,卻又能從這簡單的場景中體會出別樣的情緒來。
羅彩對于善于言志的詩歌素來沒什么興趣,卻喜歡抒情詩,加上女子心性敏感,她今日頭一次外出做事,一番東奔西走看似游玩,心中略微想家,尤其是方才遇到這種煩心事,這時多念幾遍,被詩詞牽動了心神,心中不由微訝。
而今自認詩文功底淺,無法判斷好壞,但心中倒是已經默認此詩極合心意,是極好的。
右側丫鬟小翠奇道:“姑娘,這斷句法子不錯啊?!?p> 羅彩怔了怔,發(fā)現竹簡上除了標題下的橫線,每句下方都有斷句的符號,五字一個斜點,十字一個圓點,都著墨不重。
漢時不只有不斷句的行文方式,其實也早有了斷句斷章的符號,不過那些符號因為地域或是家法的原因各有不同。
管佐不習慣那種流行的半月滿圓的符號,當然習慣性地用了后世的逗號句號分段,只是用毛筆寫句號逗號比較麻煩,加上要省竹簡空間,于是他把逗號直接畫成了一個短撇,句號則是與這年月某些地域流行的差不多,也是一點。
這年月大多數斷章符號在形式上其實比較繁瑣,會破壞文章的連貫性,乍然見到這么簡單的方式,而且完全不影響字體的布局美感,羅彩自然覺得新奇。
燒得半殘的另一面也是這樣的斷句符號,看來這些符號不是臨時起意,極有可能自成體例。
只可惜另一面竹簡燒得前半部分黑乎乎的,其中幾個字無法辨認,只剩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相對完好,也不知情自何來,才能做出向明月請酒這等灑然之事?
秋試不過繼而投河……能做出如此平直又豪邁的詩文,當真是實力不濟方才秋試不過?
他方才在就義堂,卻是有些木訥的啊,怎會有如此才情了?
“挑擔而行,必是此地的行商。頭一次進門便想鳴必驚人,癡人耳?!绷_彩走到門口,李并譏嘲著,手拿一卷竹冊從店內迎了出來,“姑娘既然尚有閑心鑒賞詩文書法,不妨看看這卷楊公子的墨寶。楊公子年方十七,首次秋試寫下的諷諫書便奪得魁首,所用書法同樣得不少善書大家贊譽?!?p> “說是通篇隸書頗得衡方碑之精妙,外方內圓之中自有傲氣。老夫要了他的閑作來,果真名實相副,絕非等閑之輩阿諛曲意可比。店內細數近來字畫,意欲做個排行,此卷當奉為甲等第一?!?p> 李并口中楊公子便是襄陽諸多世家其中之一的楊氏子弟楊儀,在五業(yè)曹中名聲斐然,此次秋試更是拔得頭籌,為五業(yè)曹各方大儒賞識,還得五業(yè)曹的首領五業(yè)從事宋忠點名表揚,想來過不了多久就能出仕。
羅彩知道此人,也不意外端木堂能要到楊儀的作品。真正說起來,她與楊儀還有遠親的關系。她的二嬸便出身楊氏,楊儀是二嬸的堂侄,羅家的商鋪楊儀自要照顧,想來好處也沒少拿。
事實上自從她滿十五周歲及笄之后,包括楊儀楊颙在內,很多世家子弟的名字就開始出現在了她的耳畔。
她從那些人口中已經知道楊儀的才華,此時倒不知道李并是不是受人指使,才刻意在她面前恭維楊儀,然而她至少知道,自從楊儀的兄長、被襄陽士人封為“德行楊君”的楊慮夭折之后,楊儀一直急公好義,狷狹善妒,頗有想要繼承兄長名號、重振楊氏的心思——
她不喜歡這樣的人。
但那竹冊到了面前,她也不得不承認,拋開內容,那字真的極有美感,頗有隸書大成的衡方碑內斂圓潤的精髓,比起手中這兩片竹簡上所書的書法不知道要漂亮順眼多少。
羅彩接過竹冊,在李并示意之下跪坐到案幾旁,將兩片竹簡與那卷竹冊并排放在案幾上,望了眼楊儀書寫的《蒹葭》,抿了下嘴,微笑低聲道:“楊公子筆力非凡,然則文章屬臨摹之作。此二竹簡所書雖有求變引人之嫌,筆墨、詩文在布衣之中確是罕見。布衣進門想必是求財,貴乎一片真心,世伯可否好好品鑒?”
羅彩是羅家大宗羅恬次女,此次是接替她那無心兼顧商業(yè)的大哥羅蒙來視察南市中屬于羅家的產業(yè),旁人說出這種話,李并還可以不給面子,但羅彩身份特殊,又是女子,他多少得讓著些,于是笑著拿起兩片竹簡:“姑娘開口,老夫豈敢推拒?!?p> 話雖如此,但他心中想著依照那少年的相貌打扮必出身商賈,一看便知無甚才華,想當初他的書法還是有些奇遇方才在弱冠之前一鳴驚人,區(qū)區(qū)一個尚未弱冠的販夫,怎么可能寫出什么章法來。
見李丘引著馬車從端木堂右側的小巷出來,招呼一聲后上了馬車,朝著丁戊隧東側而去,那認真對待的態(tài)度令得李并譏笑一聲。
他想著敷衍一下羅彩,順便敲打一番羅彩胡亂與人為善,連個商賈小子都要尋過去道歉,實在有失羅家風范,片刻后,望著書寫《月下獨酌》前兩句的竹簡,微微斂容。
他將竹簡翻面,臉色愈發(fā)正經。
及至側目望向另一片竹簡上模模糊糊的“永正”二字,李并圓瞪了眼睛,臉上已布滿驚駭。
街道上人聲喧鬧。
涼棚里并無落針夏蟬,一片沉寂。
正是秋高氣爽的天氣,然而卻有細小汗珠逐漸從老人額頭、鼻尖噙出。
李并凝望羅彩,嗓音顫抖嘶啞:“姑娘……好手段!”
羅彩歪了歪頭,滿臉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