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兒院之中,我學會了很多。
教導我們的員工非常負責,而且也非常耐心,可以看出這些年輕人都懷著激情與感動,真真切切地想要培養(yǎng)我們成才。
來到福利院不到三年,我便已經(jīng)掌握了太多太多過去六年里從未接觸過的知識。
……
記憶之中的“家”里,父親終日繁忙地在外面找工作,母親則待在家里做些家務,并負責養(yǎng)育我。
最初的記憶中,還有著爺爺奶奶的身影。爺爺似乎終日酗酒,偶爾停下便嚎啕大哭。父母也拿他沒辦法,只能無奈搖頭,有時,父親的眼中還會對爺爺露出一絲怨恨。
根據(jù)我后來查詢的資料,我的爺爺也曾經(jīng)是個程序設計員,后來因為在一場經(jīng)濟危機中出了差錯,被炒了魷魚,不得不搬到了貧民區(qū)來,后來再也沒找到工作。爺爺對這段經(jīng)歷非常后悔,因此他努力著想把父親培養(yǎng)成一個優(yōu)秀的程序設計員。但很可惜的是,父親其實并不適合這個工作,在努力學了幾年之后,他依舊沒有多大建樹,而此時再去學其他的,已經(jīng)太遲了。
經(jīng)歷了這事之后,爺爺便徹底被擊垮了,只能終日依靠廉價的酒水忘記痛苦。
在我五歲那年,他發(fā)了瘋,沖到大街上被一輛路過的汽車撞死了。
汽車的主人看我們可憐,賠了些錢給我們,稍微改善了一些我們的生活,而其中有一大部分錢,則被母親小心翼翼的保存了下來,聽說是打算攢著,為我選擇一所好學校。
奶奶則是個貧民窟長大的孩子,天資便不怎么樣,也沒受到良好的教育,只能繼續(xù)待在貧民窟里。所幸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不去想離開貧民區(qū),很輕松的活著,整天笑嘻嘻的溜著彎,看看風景,做做運動,據(jù)她自己說,過的比普通的公民還要瀟灑。
但是在我四歲那年,她得了一種很麻煩的病,整個人時常處于痛苦之中,只能送進醫(yī)院。
然而這個時代雖然已經(jīng)沒有什么病可以稱得上絕癥,但是治療奶奶病的手術依舊極為昂貴,不是貧民所能負擔的,也不在貧民享受的醫(yī)療保障之中。但如果不做手術又想要吊著命,就必須長期使用一種有強副作用的社會保障藥物,不但需要長期服用,而且還會令患者痛苦萬分。而且一旦使用了這種藥物,就必須選擇削減社會保障。
奶奶聽說了這兩種選擇后,當晚便在防護完備的醫(yī)院中割腕自殺了——她硬生生用手掰斷了病床的一個護欄,手上血肉模糊,留了一份血書之后,便帶著笑容自殺了。
她留下的血書中說道,她絕對不會拖累我們,所以她也不想讓我們?yōu)殡y,干脆一死了之。她還勸慰我們說,這是每個貧民區(qū)的老人都會做出的選擇。
在奶奶死后的第二天,滿臉不耐煩和厭惡的中年男子來到了我們家,送來了奶奶的尸體以及那份血書,還有一些賠償金。
在我們一家沉浸在痛苦中時,男子還在一旁絮絮叨叨的罵著,說我們這些不要臉的貧民,老是選擇在他們醫(yī)院自殺,就是為了騙一些賠償金。
又說當初就不該競標這個免費醫(yī)院,本以為能夠混上許多政府的資金,又可以和一些醫(yī)藥廠搞一些背后交易賺上一大筆錢,結果你們這些貧民竟然想盡了辦法也要死在醫(yī)院里,任他們怎么做防護也沒用.。賠償金都快把醫(yī)院的利益全都用盡了。
最后又說,回去之后一定要把醫(yī)院的病床都換了,本是圖便宜買的假冒貨,知道質(zhì)量差,但居然差到了這種地步,竟然這么容易就被一個沒多少力氣的老太婆掰斷了。
他就這么肆無忌憚的罵著,抖露出許多黑幕也毫不在乎,眼前只是毫無地位的貧民,又能做些什么呢?
爺爺跪在地上痛苦的哭泣,然而卻不敢對男子的責罵有一絲反駁。父親握著拳頭站在屋里的角落中,憤怒的發(fā)抖,卻什么也不敢做。
等男子罵夠了,才侮辱性的把錢丟在地上,算是給了我們。
爺爺?shù)拖骂^拾著一張張鈔票,說著謝謝,卻不敢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男子眼看著爺爺一張張的把鈔票拾起,才露出一個嘲諷性的笑容,轉(zhuǎn)身大搖大擺的向門口走去,臨到門口,又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折了回來從爺爺手里抽了兩張鈔票出來,說是奶奶破壞醫(yī)院財產(chǎn)的賠償。
等男子走了,父親狠狠地在桌子上錘了一拳,砸出了一條裂縫,手上也鮮血淋漓,嘴中發(fā)出受傷野獸般的低沉吼聲。
冷靜了下來,看見了桌上的裂縫,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打的嘴角溢血,卻仿佛終于發(fā)泄了出來,無力的癱倒在地。
從此之后,我們家的桌子便始終有一條裂縫,直到六歲時的那一場大火。
……
奶奶死了以后,我被送到一家收費低廉的幼兒園中,學些簡單的知識,只不過或許是收入低了,老師們總是沒什么精神一般,隨意的教一些東西,不怎么用心的樣子。
母親每次去接我回來,總要考我學了些什么,我一一回答之后,總是見到母親咬著嘴唇,有時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不明白,以為是自己學的差了,惹得母親不高興。但她總是會抱住我,然后擦掉自己的眼淚,認認真真的教我一些學校里沒有的知識。但是她畢竟不是專業(yè)的,教的磕磕巴巴,有時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卻聽的很高興,認真的學著。
一年后,或許是我真的聰明,也或許是母親確實不懂更多的東西,她無法再教導我了。那一天,她伏案痛哭,即便我在一旁怎么推她,想讓她不再哭了,她也無動于衷。直到我不知所措的也哭了起來,她才抬起頭,張著紅腫的眼睛抱著我拍打我的后背,輕聲安慰我。
第二天一早,我看她從藏的非常嚴實的鈔票中抽出一疊,數(shù)了好幾遍,這才下定了決心,帶著我去了幼兒園,然后丟下我與老師交談了很久,才帶著笑容走了出來。
從那天起,不知是不是錯覺,老師似乎變得認真了一些,有時下了課,也會把我單獨叫去教些東西。
……
來到福利院的三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母親的舉動,她最后的迎接死亡的場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讓我從夢中驚醒?!凹摇崩锏囊稽c一滴,每次歡笑,每次哭泣,我也常常想起。
我變得沉默寡言,常常盯著大人們的一舉一動發(fā)呆,我想要知道母親為什么而死。
我常常纏著工作人員讓他們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想要從中尋找答案。
故事中的情節(jié),大部分都很陽光,有著美好的結局,壞人總會死亡,窮人總會獲得賞賜,天使從天而降,懲戒了壞人,獎賞了善人。似乎天地間有著冥冥中的公正,匡扶著正義,但即便是幼小的我,也模模糊糊的察覺到,這不是真的。
福利院的員工們?yōu)榱俗屝『⒆觽內(nèi)胨客矶紩v大量的故事,在小孩子們一遍遍的問這是真的嗎之后笑著點頭,孩子們便安然入睡。
但我睡不著,夢里的場景困擾著我,故事很美好,但這并不是我想聽的。
出于某種本能,我沒有把母親死亡的情景告訴別人,隨著消防員的死亡,這一件事也不為人所知,我也不說。似乎我潛意識的打算自己去找到這個答案。
直到某一天,有一名女員工看了一本言情小說后略帶感嘆的說道,那些為了別人而死的人,真是偉大。
我恰好站在一旁,聽了她的話,若有所思,好像懂了些,又好像完全沒明白。
有人會為了別人而死嗎?為什么要為了別人而死呢,難道不是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嗎?
大概是我太小了吧,還不懂這人生中的種種。那些復雜而又高貴的情感,我不明白。
過了幾天,又有一名員工按著一名小孩的頭笑著說道,你們這些小孩其實,也挺幸運,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獲得這么好的教育。
那個員工說完之后,便被一大堆憤怒的小孩追著打,他故做夸張的抱頭鼠竄,被小孩們從一個房間追到另一個房間,卻依舊哈哈大笑。
我沒有追上去,之前我便已經(jīng)知道,他曾經(jīng)也是貧民中的一員,只是付出了常人想不到的艱辛,才終于找到了一份這樣的工作。
但是,我托著下巴,似乎終于明白了些什么。
當天晚上,我夢見了奶奶死去后男子來到我們家的場景,回憶起男子譏諷的大聲念誦奶奶的血書以及家里人極力忍耐的場景。
不僅僅如此,我回憶起更多的細節(jié),那些潛藏在我記憶中的細節(jié)一一浮現(xiàn),我想到了爺爺?shù)乃?,最后母親離我而去時露出的飽含痛苦與祝福的笑容也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我清醒了過來,在冷清的月色下靜靜地想著。
然后我終于懂得了母親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