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收到宛易的來信,我心中有多少不愿??梢膊恢窃趺戳耍揖尤淮饝?yīng)他把那個臭丫頭帶過來。她一來就滿嘴大妖怪大妖怪地嚷我,吵得人好不心煩,要不是看在她哥的面子上,我早就把她扔下山去?!边b曲喃喃著,聲音貼著她的耳朵傳來,軟軟綿綿沁入腦中。他抵著她的頭,一說話便直達腦海,悶嗡嗡地掀起浪濤。
“來也就罷了,偏要在我這里搞什么燈花香燭,什么紗帳綾幔。我一個大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她竟然也好意思自己張羅著,把我的地盤捯飭成她們女人家的閨房。
“她一直都那么任性的肆意妄為,臨了了還不忘掐著我的脖子,威脅我好好照顧她的孩兒?!?p>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江心渝,黯淡迷蒙的眼底似又漾出點點星光,忽明忽滅,搖搖不墜。
“可能真是天意吧……”
他涼涼一笑,低頭輕伏在冰冷的石桌上,兀自睡去。月光流瀉,映在他雕琢如玉的臉龐泛成水光一片,或許他本就屬于那樣溫柔心醉的夢境,此時已魂歸故鄉(xiāng)。
此時的江心渝并不能懂他的話,帶著三分的癡,七分的怨,又不知從哪里生出幾縷纏綿的哀傷。
遙歌一直沉默著,直到見他醉倒了,方才起身:“走吧,先送他回去。”
他一把將不省人事的遙曲拉來,轉(zhuǎn)身慢慢將他背起。一路上無人言語,只聞得遙曲偶爾幾聲辨不清的呢喃,除此之外無他。這樣的氣氛很是凝重,江心渝偷偷看向旁邊的人,他依舊神色如常面無波瀾,只是薄唇微抿,多少泄露了幾分心緒。
隨他進入云舒閣,屋內(nèi)布置的宛如大婚喜夜,玉燭裊裊,綾幔飄飄。遙歌輕輕將身上的人置于床上,細心為他理好被褥,轉(zhuǎn)而看向她:“走吧?!?p> 江心渝跟著他輕手輕腳的離開,到了明廊上,他卻忽然站立不動。秋月的晚風(fēng)拂來,卷起絲絲涼意,少年幽墨如緞的發(fā)絲擦過他的側(cè)臉,淡漠無匹,俊秀無雙。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她,倏爾開口道:“陪我坐會兒,如何?“
掀袍盤坐于廊前,遙歌靜靜靠著身旁的廊柱,自顧自地說起來:“十年前,她因生我而死。當(dāng)時無人知曉,原來她靈力微弱并非是因為練習(xí)不勤,而是生來靈脈便已殘缺。當(dāng)時也無人料到,我竟能完整地繼承了父親的雙靈屬,成為這世間第二個禁忌的存在。在生產(chǎn)時,她因受不住相斥靈力的沖擊,血崩而亡……
“父親每到中秋便會大醉一場,平日里絕口不提有關(guān)她的只字片語,只在醉酒時滔滔不絕。
“他們相識于中秋,大婚于中秋,這一天有他們的許多回憶。你所見的一切與往日不同之處,皆是依照母親在時的例子?!?p> “這些都是父親酒醉時說與我的,聽起來他們感情很好。”遙歌頓了頓,眼底霧氣漸濃,“但我想不明白,為何他們執(zhí)意要冒險生下我。若沒有我,或許他們真能實現(xiàn)對彼此的諾言——相依相伴,至死方休?!?p> 眼前的人被一抹淡淡的哀傷籠罩著,一向少言寡語的他,今日忽然說了這么多話,令江心渝有些不知所措。
躊躇半刻,她方才開口,軟軟的聲音里夾著些許小心與不忍:“我雖是不大了解他們的往事,可爹爹同我說過,每個人的存在都一定有些因果緣由。聽過遙曲叔叔說的那些,又觀他往日為人,想必姑姑是一個十分燦爛執(zhí)拗的女子。我想也許是她很愛很愛你,很想要你出生來看看這個世界,才愿意鋌而走險。所以……所以你別太難過了,她的離世并不是你的錯?!?p> 他默然許久,忽然歪頭粲然一笑,唇角上揚竟染了幾分似其父般的慵懶張狂。他微瞇著眼,卻擋不住眼底的霞光,春寒乍暖般柔和了他的面龐。
江心渝不禁有幾分癡了,恍惚間聽見他如流水般澈然悠涼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你怎知我難過,又怎知我自責(zé)內(nèi)疚?小小年紀,還是不要胡亂揣測旁人心意為好?!?p> 她恍過神來,方才明白他是在嘲笑自己年紀尚小,不諳人事,可這話音里卻又藏著笑意,尋不見絲毫諷刺之色。
于是她便也笑嘻嘻地反駁道:“你不也是小小年紀,我倆人可不一定會有代溝。妹妹只是看你面色似乎有些悲傷,這才出言安慰,若真說錯了還請哥哥恕罪?!毖粤T還真的站起身來,俏生生向他福了一禮,直惹得他悅色更濃。
遙歌笑著搖了搖頭:“那還真要多謝你的安慰了。”
云舒閣內(nèi),裊裊輕煙從案旁的紫玉香爐中緩緩溢出,盤旋而上,為這清冷的空氣里多添了幾許嬌柔的暖意。寂寂黑暗之中,他斜倚在窗前,眼神清冽哪有半分醉態(tài)。他低著頭,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柔地摩挲著一只羊脂白玉鐲。白玉溫潤光潔,另有一枚朱砂印,化作嬌艷玲瓏的杏花肆意綻放于其上,更襯著白的純粹,紅的刺目。
他微閉雙眸,掩了其中深深淺淺的萬般情念。一呼一吸間,房中氤氳著的熟悉香氣一下子將他拖回那段,他曾經(jīng)反復(fù)反復(fù)追憶過無數(shù)次的從前。
那一年,十九歲的他,第一次見到十六歲的她。
她大步昂揚,遠遠自山門走來。
她橫眉豎目,將她哥哥牢牢地護在身后。
她蠻橫張狂,插著腰滿嘴嚷嚷著大妖怪大妖怪。
她嬌縱任性,氣急了他卻又立時蹲下捂著臉痛哭,惡人先告狀。
世人皆厭他,嫌他,恨他;又都怕他,躲他,忌諱他。
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在乎。
直到有一天,有這樣一個人闖入他的世界。
大大方方的厭惡他,卻又明目張膽的湊過來激怒他。愛也分明,恨也分明,無懼無畏,直截了當(dāng)。
這樣的一個人,他竟出乎意料的沒有討厭。
又是一年,后山的杏花樹下,她低著頭紅著臉,竟比樹上的花兒更艷。而他背對著她,衣袖被輕輕拽住,只覺得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應(yīng)是都如他一般悄悄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聽不清身后少女微弱的聲音。一字一句,短暫又拖著顫音,他的心似乎也跟著一起顫抖。
可他還是抽回衣袖。
復(fù)又一年,紅燭躍動,美酒飄香。曼曼長發(fā)糾纏在一起,似命運的紅線延綿不絕,又似一場望不見結(jié)局的夢。
她坐著對他笑,稀薄的晨光一寸寸勾勒出她的輪廓。
她牽起他的手,掌心溫暖,指尖柔滑,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認真和溫柔。
她對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
她的笑意還未完全褪去,畫面依然陡轉(zhuǎn)。
她靜靜躺在血泊之中,大片大片的鮮紅染上床褥。而她就在這片刺目的鮮紅中,笑著伸出手撫上他的脖頸。他跪在床前渾身顫抖著,失魂落魄。
世界仿佛被按下暫停鍵,一切都靜止不動。
遙遙,照顧好他,不然我會從地底下爬出來,掐你的脖子。
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他從未流過眼淚。
哪怕兒時流落在外,因父母不在身邊而被人欺凌。
哪怕少年時回家尋母,卻只尋到了尸橫滿院,和焦黑的“家”。
哪怕后來被趕出焱止國被人人喊打,都覺得他是個變異的怪物。
他從未哭過,他沒有悲傷,只有恨,只有不屑,只有厭惡和譏諷。
可是那一日,他用盡了畢生的淚水,像個孩子一般手足無措。
滿山滿院,盡是過往,何處能不觸景傷情。
——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無言。
“叔叔什么時候會為我醫(yī)病呀?”
江心渝躺在樹下,百無聊賴地閉上眼。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答話。
她干脆抬腳蹬了蹬粗壯的樹:“你睡著了嗎?”
“沒有?!睒渖系娜藨袘械卮穑б馐顾纳ひ羧旧蠋追职祮『偷统?,“這幾日就快了吧?!?p> “哦……”她翻了個身,陷入沉默。實在不愿就這樣結(jié)束話題啊,只能開始沒話找話。
“你好像總呆在這里……你很喜歡這里嗎?”
“大概?!?p> “這棵樹……它會開花嗎?”
“會?!?p> “是什么花呀?”
“紅杏。”
“那是什么花?”
他實在繃不住了,翻個了身,心中哭笑不得:“難道我要畫給你看?”
她還是笑得傻兮兮:“那你會畫嗎?”
“不會?!?p> “哦……”話題似乎又斷掉了……再找再找!
“那你喜歡杏花嗎?”
“不知道?!?p> “誒?為什么是‘不知道’?“江心渝把手枕在腦后,悠哉游哉地翹起了腿。
“那你喜歡它嗎?“遙歌睜開眼睛,嘴角染上幾分壞笑。
“我?我都沒見過呢?!?p> “那我也沒見過。“
“你怎么可能沒見過!“她跳起來,不服氣地仰頭看他,”你天天在樹上睡覺!”
“我是說,“他輕盈地從樹上躍下,猛然站在她眼前,”我只見過杏花樹?!?p> 他的身上有著草木的清香,徐徐秋風(fēng)里,少年彎起了唇角。
“我既沒見過別的花,又怎么敢說喜歡杏花。
“喜歡可不能那么隨意。
“不閱盡群芳,哪來的從一而終?!?p> 少年神色淡淡,笑意未達眼底。
望著他如霧般漠然疏離的眸子,江心渝也記住了他說的話。
從一而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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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燼潔Jo
今天早起覺得頭好痛,渾渾噩噩過了一天。 希望沒有影響這一章的質(zhì)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