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陌十三都呆在三生渡頭,靜靜注視著往返兩岸的渡船。
三生渡的擺渡文化傳承已久,擺渡的船家熱情好客,吟唱的渡歌詞淺意深,對本地鄉(xiāng)人而言,這一切再尋常不過,但對遠方異客來說,卻是別有一番風味。
陌十三近看帆去,遠迎船來,陷入一種奇妙境界,那離開又返回的渡船,似一次次輪回,不休不止,渡歌綿綿不絕,仿佛在講述輪回里的故事,酸甜苦辣,滋味百般。
徐海潮駕著渡船來回數(shù)趟,每次不多不少只載二十人,每當船只泊岸暫歇,陌十三都有種想要上前與之搭話的沖動,徐海潮身上,仿佛存在一股神奇的魔力,這股魔力深深吸引著陌十三,讓他的心悸動難平。
但看著徐海潮忙忙碌碌,不得片刻空閑,陌十三也不好上前打擾。
冬日,天暗的早,酉時剛到不久,四下便昏暗模糊起來,渡頭上的渡客人影稀疏,盡都背著行禮包袱匆忙離去,船家們繁忙一天,停船靠岸拴好渡船準備下工。
徐海潮如往常一樣,不緊不慢收拾著,其它船家收拾停當,跟彼此間熟絡的人打完招呼,一個接一個朝自家方向行去,喧鬧了一天的渡頭逐漸安靜下來,只余下不知疲倦的浪濤聲。
陌十三沒有離開,他一直注視著徐海潮的身影,徐海潮收拾完畢,并沒有如同其它擺渡者那般急著回家,他站在甲板上,面朝忘川河一動不動。
浪潮滾滾,起起浮浮,渡船隨之搖擺不定,徐海潮巍然不動,絲毫不受影響,冷風呼嘯,肆意扯弄著他的衣衫,發(fā)出烈烈響聲。
天色昏暗,徐海潮的背影顯得有些飄渺,陌十三望著他,皺眉失神,隱隱間,這道背影竟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這種感覺,就好像他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
許久,陌十三搖搖頭,轉(zhuǎn)身欲要離開,還不等他邁步,身后便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這位公子靜立渡頭,整日未曾離去,每當老夫渡人歸來,公子都盯著老夫看,可是有什么事?”
陌十三微微一愣,重新轉(zhuǎn)過身來看向徐海潮的背影,心頭不禁一陣驚異,一日間,渡頭來往行人成百上千,自己不過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員,這擺渡老者是如何知曉自己在看他?
更何況,今日一整天,這老者都在忙著渡人過河,自始至終不曾注意過自己,一個完全沒有注意自己的人,卻知曉自己的一舉一動,著實怪哉!
一時間,在陌十三眼中,徐海潮身上蒙上了一層迷霧,神秘莫測。
“老人家,小子倒是無事,只是好奇老人家為何每次渡人過河不多不少只渡二十人,按理說每次多渡些客人,不是能多賺些銀錢嗎?”
陌十三神色不動,泰然回話,停留渡頭一整天,他自然不單單是好奇徐海潮為何每次只渡二十人過河,真正讓他停留在這里的原因,是徐海潮身上那種讓他莫名熟悉的感覺。
“公子對這個世界了解多少?”徐海潮依舊背對著陌十三靜靜望著遠方,并沒有要轉(zhuǎn)身的意思,對于陌十三的問題,徐海潮也沒有回答,反倒問出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嗯?”陌十三劍眉微蹙,詫異的同時也在心里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自己對這個世界了解多少?腦海里一番思慮,他才發(fā)現(xiàn),當下這個世界于自己而言竟陌生的不能再陌生,自己所能知曉的無非是這兩日的所見所聞,而這些,不過皮毛而已。
那日被林伯救下轉(zhuǎn)醒,陌十三腦海一片空白,記憶宛如一張白紙,以前的事,無論他怎么努力也記不起來,唯一知曉的東西就是自己的名字,陌十三!
至于玄云域,他更加一無所知,這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萬事萬物,都讓他感到新鮮。
面對此問,陌十三良久無言,遇到這樣的事,相信不管是誰都會感到迷茫無助,但此時,陌十三心里卻升起一個疑問:眼前這人與自己素未謀面,互不相識,為何會問出這么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來?
“老人家,您為何突然問我這個的問題?”陌十三猛然抬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徐海潮的背影。
“唉!”徐海潮嘆了口氣,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滄桑的臉上神情復雜,他看著陌十三,口角間欲言又止,似乎顧及著什么。
“老人家,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徐海潮這般模樣,讓陌十三急切難當。
“公子,你……”徐海潮開口,字還未吐出,天空便詭異般劃過一道白色閃電,繼而又一陣驚雷滾滾,轟響震天,更為夸張的是,忘川河上空狂風突起,烏云匯聚,一時三刻間黑壓壓一片,如墨渲染。
天生異象,詭譎莫測,全然沒有絲毫征兆,身處這片天地之下,不禁讓人瘆得慌。
陌十三和徐海潮二人同時抬頭望天,各自神色迥異,只見陌十三口角微張,神色駭然,震驚的無以復加,于他而言,眼前這般奇幻之景,著實太過奇相神異。
相比之下,徐海潮并無多大反應,他望著那漆黑如墨的天空,半晌沒有說話。
舉頭三尺有神明,人人都聽過,可又有幾人知道那所謂的神明到底在哪里?世人大多終生不得答案,然而還有一些人卻是清清楚楚的知曉,徐海潮正是其中之一!
“公子說笑了,老夫一個渡人過河的船家能知道些什么?”靜謐之中,徐海潮緩緩收回目光,臉上換上一抹和藹的笑容,原本到嘴邊的話也沒有了下文。
徐海潮話畢,卻見異象再生,頭頂那陰沉的快要塌陷的天空,居然頃刻間烏云退散,又恢復了正常,都說變天如變臉,但這一切真實發(fā)生在眼前時,還是讓人難以置信。
陌十三呆若木雞,腦海嗡鳴作響,空白一片,方才的經(jīng)歷,恍如做夢,可是,他偏偏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體內(nèi)那緩緩流淌的血液提醒著他,這一切不是夢,而是真實!
良久良久,陌十三才終于收回目光,深深呼出一口氣,將目光轉(zhuǎn)向徐海潮。
徐海潮保持著微笑,靜靜立在甲板上,與陌十三四眼相對。
“恕晚輩冒昧。”天生奇象,詭異絕世,加之徐海潮的神情言語,陌十三就算再愚鈍,也明白這其中存在不為人知之秘,徐海潮不愿多說,想必是有自己的顧慮,若再追問下去,實屬不智,索性便不再多言,但心下卻已有了打算。
“無妨?!毙旌3蔽⑽Ⅻc頭說道。
“多有打擾,小子就先告辭了?!蹦笆肮笆?,轉(zhuǎn)身朝三生客棧方向行去。
目送陌十三離開后,徐海潮獨立船上,靜默無言,神態(tài)若有所思。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無故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嘆息聲中,似乎暗含著深深的無奈,又似乎隱藏著幾多悲戚。
“二十年一晃而過,小家伙長這么大了,天外陌流,紅塵煉心,你可千萬別走岔了道??!”徐海潮抬頭看向蒼穹,喃喃自語,嘴角勾出一抹苦澀,眸中閃爍著惋惜和不忍,陌十三的出現(xiàn),讓他想起了一個許久不曾見過的人。
……
陌十三面無表情,緩慢行走在返回客棧的路上,腦海里滿是徐海潮的影子。
對這個世界了解多少?徐海潮問的這個問題到底是什么意思?陌十三琢磨不透,但他有一種預感,當他弄清楚這個問題之時,就是他恢復記憶之日,屆時心中的一切疑云都將隨風而散。
“罷了!”陌十三停下腳步吐出一口氣,遙望天際僅剩的余光,豁然心間舒坦了許多。
天送本公子入玄云,記憶全無,孑然一身,無依無靠,那,又如何?
命不絕,本猶在,有本何懼?無畏無懼!
既如此,本公子便從這忘川河畔始,單槍匹馬,逍遙天下!
這一刻,陌十三放下了心中所有,無論前方等待著他的是什么,他都將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