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我都知道,平時也不過是發(fā)發(fā)牢騷,如若之前說話有何不妥之處,還望皇弟多多諒解。”我放低了姿態(tài),其實是想要安慰這個弟弟的,可好像并沒有達成效果。
“皇姐這是如何來的!”南藺溯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辯解,卻說不出話來的樣子,確實有些憋屈,“皇姐這般說真是折煞皇弟了,皇弟不是——不是說出來叫皇姐難過的——我只是——”
他急切地辯解,卻是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后竟然是有些要哭出來,明明已經(jīng)二十多歲的人了,還是這樣孩子般軟弱的性子,看得我有些驚詫。早有耳聞這位太子的性情,如今看來流言雖有夸張,卻并不是全然不可信的。
罷了,我又何資格說別人?
我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小人懦夫,連自己的姓氏都不得不舍去的走狗,為了不切實際的夢去南篁做公主,逃避現(xiàn)實,逃避過去。
“別哭。”
“記住汝的身份,汝為太子?!?p> “切記,你是全南篁除父皇外最尊貴的人,沒有人能夠爬到你的頭上去,今后千萬不要哭,千萬不要向別人低頭,以你的身份也不需要任何的阿諛奉承?!?p> “更不需要奉承我?!?p> “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你,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厭棄你也不要緊,因為你是南篁的太子,未來的帝王,你執(zhí)掌著生殺大權,你手握著天下,你不需要看別人的目光?!?p> “只要你愿意,世人皆以朝拜,無人得以抬頭?!?p> “現(xiàn)在,命令我跪下。”
我看著面前弱不禁風的男子緩緩露出了驚恐的神色,但只是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的面孔在光暈當中被一點一點渲染上夜色闌珊,漸漸和遠方銜連接續(xù)的燈火流淌融合,最后入目之處皆是紅。
拉住他袖口的手沒有顫抖,我露出笑容,看著那個面前人終于收回了不敢置信的目光。
或許他還在驚奇為什么平時這樣不近人情的皇姐竟然會對自己說這樣一番話,又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人這樣掏心掏肺地對他,教他,讓他得到自己應該擁有的尊重??傊还苁鞘裁矗p輕蠕動了一下嘴唇,聲音有些斷片,在漫漫長夜當中回蕩而連綿不絕。
“本宮命你松開本宮的袖口?!?p> 我含笑放手。
“……跪下?!?p> 我輕輕捋過裙腰的褶皺,手指在涼風當中被包裹,沒有什么知覺,曲下膝蓋,磕上凹凸不平的地。樹林旁邊沒有修繕好青石板,雖然粗糙,卻是松軟的泥土,膝蓋稍有不適,但并不是那樣疼。我耳邊發(fā)梢輕晃,額頭叩地,視線剎那明暗交接——
“參見太子殿下。”
“先前多有冒犯,以太子尊貴之軀同卑賤下人作比,瀟湘請罪。”
我一拜以畢,卻沒有起身,伸手解下左手上的白布帶,稍稍頓了頓,隨手扯裂了一道傷疤。本來已經(jīng)結痂快要好的口子再次裂開,還未看清壑深,濕濕熱熱的液體就涌上來,順著手掌細紋的凹槽蜿蜒過指尖,在縫隙中徘徊三旬最后落在身邊的地上,有些癢癢的,溫溫的。
南藺溯看得又有些發(fā)愣,隨即就要蹲下身子上來阻攔,卻看見我剝落了第二道疤痕,頓時血糊糊的一片,鮮血淋漓:“皇姐!”
我熟稔地把潔凈的白布重新包扎纏繞在手上,純色一下子被染紅,卻也好過亂淌的模樣。
我實在是不喜歡看這種血肉模糊的樣子,心里總是想起什么,總也不消停,遮一遮還是要的。
“瀟湘給太子殿下請罪,如若再有下次定成倍自罰?!蔽乙琅f是跪姿,見南藺溯又欲開口,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抵住了嘴唇,又搖了搖頭,讓他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知錯……便好,切記下次再犯必成倍處罰?!闭f到這里他似乎還有些猶豫,最后還是小心翼翼試探著加上了一句,“你且先起來?!?p> 看他改口之后,我便笑著站起來,甩甩寬大的袖口遮擋住他對我手上纏帶的視線,拍落身上的泥土。那一瞬,萬千燈火都凝固在水波,群星爭輝都黯淡在黑夜。
“以后無論是誰,你都可以罰。”
“無論是什么人,都要低頭?!?p> “太子殿下可明了?”
“是……本宮明白,今日受教了?!?p> 我實在看不下去這樣一個貴族公子——皇室獨子,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竟然窩囊成這副樣子,所以我才會作出這種舉動的。
所以我才會這樣的,沒有什么別的原因。
沒有。
我看著面前的南藺溯,這樣說服自己,卻只有我知道這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到底是欺騙自己還是誠然面對。
我何時有過誠然?
當面前的影子和另一個人的面孔重疊以后,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只是自欺欺人?;蛟S是有憐憫的成分,或許是有疼惜這個皇弟的理由,但是更多的還是把他當成了那個人,想用自己的一點小小傷痛抵上一點自己的罪孽,想跪在他的面前道個歉。
可是結果呢,卻是連正面直視傷口的勇氣都沒有。
好想和他再說一句話,再看那雙眸子一次,再幫他上一次藥,再看他一次微笑——再也沒有傷痛和苦難著身的那種樣子。
或許我真的把這兩個人聯(lián)系的過于緊密,或許我早就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開始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從跪下的那一刻,當視線完全脫離了那張陌生的面孔,就沉浸在了自己虛假世界里,幻想他還在,幻想他還站在我的面前。
這樣的幻想,這樣的以為,我樂此不疲,不愿醒來。
我突然轉身大步離開,或許是因為臉色不好,只留下欲言又止的皇弟南藺溯。
我真是該死,好好的只是看不下去自己皇弟這樣唯唯諾諾的模樣,竟然鬧心成這樣,就為了我已經(jīng)決心放下的過往,還又陰晴不定地轉身離開,簡直就是——窩囊廢。
既然已經(jīng)選擇放下,本來就不應該再記。
不應該再想,不應該再說,不應該把任何身邊的人或者事物想成和他有關。
我嘆了口氣,終究是沒有這么容易放下的。腳步一頓,我想要回頭看一看這個皇弟的動作終究是止住了,徑直走向了人群中央的席位,手上還是濕熱的。幸而沒有穿薄素的衣服,否則就要染血了。
到底是出于為什么作出這些舉動呢?
呼吸微微急促,撫平凌亂的碎發(fā)之瞬,我告訴自己,好了,我已經(jīng)忘了。
我已經(jīng)忘了,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