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叫感情迅速升溫的方法有二，一是將心比心，拿出一切能讓對方信任的方式，達到感動人心，一剎那間便是天長地久的明悟。但這方法有個重大缺陷，一旦這份信任因不可抗力遭到破壞，要重新修復(fù)耗費巨大，之前建立的感情很有可能付諸流水。
第二種方法，雙方互相知曉對方的一個秘密，亦或擁有同一個敵人，短時間內(nèi)便能組成牢不可破的同盟。
顧若朝與云芊芊的婚姻基礎(chǔ)至為薄弱，他覺得勢必要讓云芊芊知曉顧家眼前的形勢。以云家女兒的商業(yè)頭腦，說不定將來不須自己插手，顧家也能避開這一劫難。
世上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也沒有絕對懂事的人。但處于理智狀態(tài)的云芊芊是顧若朝生平認識的最聰明的女人，她的聰明不在陰謀算計，而在替自己制造生存空間。這樣的女子，出生在任何地方都不會讓自己默默無聞。
顧若朝將妻子環(huán)腰摟住，從香臺側(cè)面取來族譜，翻開來詳細介紹道，“你看看，我祖上男丁，死因為何，生卒何年，族譜里俱有記載。年代久遠的不說，近五十年來，顧家宗親里可有馬革裹尸回的？”
這本族譜云芊芊方才也翻過一遍，小聲嘟囔，“好像沒有。”
顧若朝繼續(xù)用輕緩的語句說，“那便是了。顧氏男兒，有為愛殉情的，有為義舍身的，甚至有做強盜出門沒看黃歷被人一刀砍了的，就是沒有戰(zhàn)死沙場的，這說明一個很大的問題?！?p> 云芊芊內(nèi)心揶揄：問題確實挺大，為什么做強盜被人砍死這么丟臉的事還要特意標出來嘛。
不過嘴上不能問出這種埋汰人的話，云芊芊很是識相的轉(zhuǎn)移重點，“你今天有些不一樣，喝酒了？”
“你想要我是清醒的，還是喝醉的？”
云芊芊在顧若朝懷中做出一副嬌憨表情，噘噘嘴道，“如果我的相公只能在醉酒狀態(tài)下才能跟我說出心里話，那我得趁早考慮結(jié)束這段婚姻。”能說出“了斷婚姻”的言論，其實云芊芊的話才像是喝醉酒說的。
顧若朝至今都費解，云芊芊這些源源不斷的新奇想法都從何而來，哂笑道，“你我雖非因情結(jié)合，但也算是天作之合，我一直是以誠相待。但請娘子勿怪，我最近的狀況是比較復(fù)雜?！?p> “哦？”云芊芊聳聳肩，鉆出顧若朝的懷抱，繞到桌案側(cè)面低語，“準許你保留一點私人秘密，有點距離才能夫妻和睦。但我要知道我嫁的是個什么樣的男人，換個說法，顧家究竟忠的是誰？”
翻開顧氏族譜，能見到三朝名臣。依云芊芊所見，顧家更像是賭場上買定離手的賭徒，卻是在每一注上都下了本錢，這與市井上顧家一門忠烈的傳言大相庭徑。她是如此的相信市井傳言，以致于認為嫁進侯門會得到皇帝保護，現(xiàn)在看來事實并非如此。
顧若朝想不到云芊芊這么快就能問到點上，既然問題正中靶心，他也不需要再繞彎子，坦言道，“娘子聰慧，顧家既是忠烈，忠的卻并非一人一事。為夫以前沒有看穿這一本質(zhì)，一直以古之忠烈的風(fēng)范行事，孰料忠烈終須入黃土，唯有奸雄當(dāng)其道。我顧府的門風(fēng)，是利國利民，而非忠于一君一人?！?p> 云芊芊眨眨眼問，“不為君王效死命，只為蒼生灑熱血嗎？”
顧若朝體內(nèi)氣血奔涌，這一刻終于想通了父親的志向，原來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要等云芊芊說出之后才徹底明白。伸手摸了摸妻子的清秀面容，回神道，“誠如你所說，顧家從不是某個君王的顧家，所做的是衛(wèi)土不衛(wèi)國。這年頭，死忠皇族才是為己，守護一方安寧才是為民，若皇族與百姓難以相溶，誰都可取而代之。”
云芊芊險些點了頭，猛然意識到這言論有些大逆不道，顧若朝這樣說才真的要罰跪祠堂吧？好奇反問到，“你真是這么想的？那這祠堂要你我一起罰跪哩?！?p> “愿與娘子共勉?！鳖櫲舫p手抱拳拜了一拜，繼而去尋找筆墨，一邊說到，“你的名字還沒登入族譜，今日就寫下這一筆?！?p> “等等，我……考慮考慮。”
“你考慮什么？”
云芊芊汗顏，她能說忽然發(fā)現(xiàn)這本族譜有毒，不想把名字填進去嗎！
身為宗婦，不可能直接抗議這一古老傳統(tǒng)，但云芊芊仍試著溝通一二，“其實吶，我回憶了一下，我就是因為顧家是侯府，抱著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想法才嫁進來的。我內(nèi)心是市儈了一些，但你不能讓我的想法和現(xiàn)實差距太遠啊，以后還怎么過日子，腦袋還牢不牢了？”
取而代之什么的，聽起來就是要死人的呀。
顧若朝笑了笑，屈指一點云芊芊的俏臉，“你腦袋還能不穩(wěn)？皇室若善待功臣，你我便做忠良，皇室若斬盡殺絕，你我便做貳臣?？傊@天上地下，誰若敢取你腦袋，我們便將這天地翻個個兒?！?p> “好吧。”云芊芊可沒有那等雄心壯志，只輕輕呼出一口氣，對著供臺真心實意的拜了三拜，“兒媳云氏，請列祖列宗保佑?！?p> ……
顧若朝從年輕時這副身軀的記憶中了解到，這幾日朝中幾無大事，唯有神武將軍從遙遠的邊關(guān)寄來折子，稱邊軍需要重整，有意裁撤一部分戰(zhàn)力減退的老兵，從邑都方面征納新軍補上。
（著重一提，神武將軍就是慕嘯月的父親，西戎五大國公之一。）
如今西戎雖有強鄰，但邊關(guān)已無戰(zhàn)事，元武帝準了裁撤老兵的建議，在補充兵員的意見上卻與群臣起了爭執(zhí)。最終“廣納賢言”，決定收攏邑都城外的三萬老弱，就近開始練兵，練完再帶去邊關(guān)。
那三萬老弱顧若朝見過了，小的十三四歲，個個營養(yǎng)不良，能否順利成年還是未知，老的幾近花甲，均是無人奉養(yǎng)的，估計等練完兵那時，這幫老骨頭都得跟棺材一起抬去慕容南帳下。
說是練兵，實際是安置冗余人員，這三萬老弱要是拉到戰(zhàn)場上，不出半個時辰就會被蒙古三千鐵騎沖得土崩瓦解。如今一股腦的甩給慕容南，耗了他的軍糧，分攤了他的物資，卻難以補上所需的人馬。不知慕容南在邊關(guān)得到這個消息后會不會氣得砍掉自己那只上折子的手。
至于誰在給慕容南使絆子，可不是顧若朝，他雖跟慕嘯月翻了臉，跟邊關(guān)將士畢竟仍是同袍，不會在這些方面使壞。群臣的爭執(zhí)也并非都對慕容南有敵意，而是事先得到了皇上授意，邊關(guān)無戰(zhàn)事，駐邊的將軍卻要增援，豈非擁兵自重？想得美。
邑都的君臣們都覺得北面征兵是天外瑣事，蒙古游牧民族，再強橫也不會踏足中原領(lǐng)土，給了慕容南這個下下策，就當(dāng)是解決了。
顧若朝卻以為，元武帝的昏庸已經(jīng)有了征兆，他正在從一個擁有雄途大志的霸主緩慢褪變?yōu)橹恢爻傻睦险摺ν馐Я艘靶?，對?nèi)不斷提防。
顧若朝深知蒙古乃是將來邊陲大患，卻無法說與人聽，因為以現(xiàn)在人的眼光看，似乎并不合理。固有觀念不是一兩句話能夠改變的，他最大限度只能告誡兵部幾位好友提防蒙古壯大。至于用兵之策，全在元武帝一念間，他去與元武帝說明絕對是自討苦吃。
這八年中，發(fā)生在這片土地的不合理之事亦非一兩件。譬如元武十六年，也就是下一個年頭，西戎奇皇后奉孝夫人上位之事，今若說與人聽，也沒人會信。
奉孝夫人，如今真的只是一個夫人，卻并非元武帝的夫人。
顧若朝不想錯過今日這個機會，拉著云芊芊早起。他自身需要與兵部的人碰面，帶著云芊芊則是為了修復(fù)跟奉孝夫人的關(guān)系。亦不能說修復(fù)，而是提前讓云芊芊跟奉孝夫人和平共處，免得這兩人再如記憶中那樣陷入爭鋒相對的局面。
云芊芊自新婚以后，晚起拖延癥已經(jīng)快病入膏肓，她最喜歡看著顧若朝穿上朝服迎著朝陽遠去的背影，然后蒙起被子再睡一覺?？墒沁@個早晨，她身為當(dāng)家主母的唯一特權(quán)好像被剝奪了，光溜溜的就從被窩里被拽出來，讓人胡亂套了兩身衣服。
云芊芊揉揉眼睛，像一條剛從河里撈上來的死魚，靈魂尚未歸位，“天怎么亮得這么快，今天什么日子？”
青琉替云芊芊挽著發(fā)髻，低聲細語道，“侯爺說，今日與小姐您一起去晨練。”
云芊芊脫口而出，“練了一晚上還不夠，還練吶？”
對于前一晚的事情，在顧府下人們眼中是另一番解讀：顧若朝提了褲子便走，主母被耕耘了一晚上，現(xiàn)在還累得沒法兒直起腰呢。
青琉對一個個下人使去一道噤聲的眼色，自己卻也羞紅了臉，主動提醒云芊芊道，“小姐，啊不……夫人，您怎么能這么大聲的將與侯爺?shù)哪莻€……啊呀說出來？”
啊呀什么呀？
云芊芊腦中空蕩，只覺青琉這丫頭說話的味道不對，昨天還稱姑爺，今天就變侯爺。而且看她那甜如蜜的眼神，一準是叛變了！說好的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堅決打擊男人壓迫呢？
昨個晚上，她這個當(dāng)主子的就被壓也被迫了。顧若朝從祠堂回來后就按住她命運的脊梁骨逼著她練了一整夜的功，現(xiàn)在還早起晨練，他不用睡覺的嗎？
云芊芊的這番心里話自是沒人聽到的，等她一搖三擺的穿戴整齊，走到廳內(nèi)，見到顧若朝筆直的站在那兒，就覺得自己著實磨蹭。
她取一塊手絹掩在唇邊，做最后一次抱有僥幸的問話，“相公今日不用去早朝么？”
顧若朝見她出現(xiàn)，面色稍緩道，“本就是三日一早朝，不用天天去，今日就略了。”
“早朝還能由你挑著日子去？”云芊芊話音拉長，示意丫鬟關(guān)門，出自肺腑的反問，“你把自己當(dāng)皇帝啦？”
顧若朝在云芊芊額頭戳了一指，笑話道，“本朝律法萬千，卻沒有一條治不去早朝之罪。”
“哇！那為何那些官員總是起早貪黑的去上朝？”
顧若朝慢悠悠說明，“能在皇上面前露幾次臉，關(guān)系到每個官員的仕途。多露露臉，哪怕皇上不知道那人的名字，隨便往朝堂上一指，說不定好事就輪到了。至于我，近些日子還是別叫他老人家想起得好。改明兒我要是忘了這茬兒，又急著去上早朝，你可要在床上把我拉住了?！?p> 聽著就不像一件好差事，做娘子的居然要拉住夫君不早朝，這……這不就是典型的以“色”事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