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以后,東輕便時?;貋?,多則待一年少則待半年。于是乎,陶枝成了永安城的常客,賣包子的大叔見著易了容的東輕,難免有些生疏:“陶姑娘,今年又是誰陪你來永安城的?你家那位哥哥可娶妻生子了?”
“…啊,這是…”
東輕伸手接過包子,搶先道:“我是她夫君,前兩日剛成的婚?!?p> “夫君?”,包子大叔樂呵呵的笑了笑,“不知不覺,陶姑娘都成婚了,那今日這包子,就不收你錢了?!?p> 陶枝咳了咳,伸手掐了掐東輕的手臂,“那就多謝大叔了,我家中多菌子蘑菇,我們幾口人也吃不完,明日給大叔捎上一些嘗鮮?!?p> 回山的路途上,陶枝順帶去看了看那座長滿雛菊的墳墓。因為山中小路崎嶇不平,路旁又多碎石,陶枝一個沒注意,腳底沒踩穩(wěn),險些跌了一跤。東輕俯身將她背了起來,微微皺眉,“所有的藥都用盡了,怎么就治不好你這凡人身的瘸腿?!?p> “打出生就帶來的頑疾,哪有那么容易治好?!?,陶枝安慰道,“我習慣了瘸腿,哪日治好了反而會不習慣?!?p> 背上的人很輕很輕,兩只手提著東西搭在他肩上,夏日山風習習,伴隨著嘈雜的蟬鳴,肉包子的味道縈繞在周身,充滿了俗世氣息。
“陶枝,我們成婚吧,你嫁給我好不好?!?p> 背上之人僵了僵。
“東輕,你胡說些什么?!?p> 陽光透過樹影落下一地斑駁,兩個影子重疊交錯著,東輕不疾不徐:“陶枝,我喜歡你。你不用現(xiàn)在回答我,你何時想嫁給我了,只用知會我一聲,我一定娶你。”
點到為止的愛慕。
我不想你為難。
天啟六十八年。天啟國新舊皇帝更迭,永安城縣丞也換了兩任。陶枝到了不惑之年,與所有女子一樣,她兩鬢長出了華發(fā),臉上也隱隱浮現(xiàn)出了皺紋,她脫下俏皮可愛的粉嫩衣衫,換上了更為適宜年歲的暗沉衣裙。
東輕還是那副年輕俊美的模樣,四十年來從未變過。偶爾下山他不想易容,陶枝便謊稱他是自己的侄兒,永安城老一輩的人大多辭世,新一輩的人也很少見過以前的東輕,自然不會有人疑心。只偶爾有人關心起她的夫婿和孩子,陶枝也扯圓了謊,瞞得滴水不漏。
“二十年過去了,你怎么還不準備嫁給我!”,東輕提著東西在身后咆哮,陶枝回身踢了踢他的小腿,故作生氣:“黃毛小兒,住嘴!”
天啟八十八年。
陶枝成了一個六十歲的老婦,因為年老又瘸腿的緣故,她竟然需要拐杖才能出門。眼瞅著古松與玉鼎走路都比她利索,陶枝陷入哀怨之中,為此還生了一場大病。
東輕坐在床頭給她喂藥,陶枝生著悶氣,將頭別在里側。古松抖了抖衣袖:“小陶枝,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還胡鬧,好好將藥喝了,身體才能盡快好起來!”
“你們幾個神仙怎么回事…找了那么多靈丹妙藥給我治腿,怎么就找不到一顆長生不老藥,我都老成這般了你們還是這樣年輕…”,陶枝委屈混著心酸,一股腦的倒著苦水,不講道理。
玉鼎笑呵呵的摸了摸白胡子:“你才多大歲數(shù),就算到了八十歲也比我們年輕。”
東輕揮手,示意古松和玉鼎下去,“你想長生不老?”,東輕壞笑著,“若是你答應嫁給我,我就讓你長生不老如何?”
這些話來來回回說了四十年,陶枝覺得他真真是執(zhí)著。賭氣之后,也只得悶悶的喝下東輕送過來的湯藥,“你并非凡人,又生得俊俏,對我是百般呵護,我若是真想挑個人結一段姻緣,你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了…”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肯?”
“你說你喜歡我,可早在我六歲時你就曾說過心中已有良人…你喜歡的不是我,你每次看我,都像在尋找另外一個人。東輕,她是誰啊,與我有什么關系?我這一生順遂,多得你與古松玉鼎爺爺?shù)谋Wo,是不是也是因為那個人的緣故?!?p> 秋雨落在山澗。雨水順著瓦沿滴落在臺階下,屋中青煙裊裊,煙雨朦朧中,東輕一襲白衣長長的拖在地上。
“她就是你,你就是她?!?,東輕壓了壓長長的睫毛,將湯藥一勺一勺的喂進陶枝口中。
陶枝,這一世于你來說或許只是過眼云煙。而于我來說,卻是彌足珍貴的存在,你要活久一些,陪我長遠一些。
天啟九十九年。還有一年便是天啟國建朝一百年,到時必然是舉國同慶,熱鬧非凡。偷活的這十一年過得十分安寧平靜,陶枝不再喜歡下山玩耍,因為太老了,所以不喜歡。
做飯的任務落在古松爺爺?shù)念^上,她每天干得最多的就是吃和睡,偶爾逗逗鳥下下棋,日子悠然而綿長。
輪到她年老時,才明白以往古松和玉鼎為何喜歡打瞌睡。最近她時常做夢,夢到的都是一些瑣碎的事,也對,她這一生就遇見過一回刺激的事還后知后覺。
三月十六。桃花逐漸衰敗。
陶枝在廊下午睡,夢見了第一回在懸崖上見到東輕的情形,只是那懸崖不似山中的懸崖。她正疑惑著,萬里晴空忽的烏云密布,驚雷四起,陶枝被那響徹云霄的雷聲嚇醒,發(fā)現(xiàn)東輕,玉鼎和古松都在身旁,眉間隱憂。
心里噗通噗通像是打鼓,烏云壓頂,驚雷不停,狂風滿灌,山雨將來未來。
“陶枝,不要怕,我會陪著你?!保瑬|輕輕輕握著她的手。
“只是些春雷,我怕什么?!?,陶枝不以為意,扶著長榻慢悠悠的坐起身,但見古松和玉鼎眼里泛著淚光,依依不舍的將她望著。
他們是神仙。
陶枝忽然明白了什么,如鯁在喉。她望著陰沉沉的天,在想自己會以何種方式離開。
“東輕…不要太想我。”
“玉鼎爺爺,古松爺爺。這么些年,承蒙你們照顧。真是抱歉啊,往后不能陪著你們了…”
夢中長辭,也算體面。
掌心留信:莫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