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正是呂萌。
她旁邊有一位年輕的端莊貴婦人,皺眉打量著店里。
外面停著三輛雙馬馬車,還跟了一小隊的家仆和護衛(wèi)。
車身寬大華麗,車頂墜著銅鈴。
稍一晃動,鈴聲響起,沉穩(wěn)悠揚,吸引人們的目光。
可以想象這三輛車剛才是以什么樣氣派的陣勢駛過大街。
現(xiàn)在居然停在了門可羅雀的青禾軒門口,引起路人圍觀。
呂萌剛進來的第一眼,就看到荊軻和幾個人圍在那邊嘀嘀咕咕說些什么。
正要過去打招呼,荊軻就抬起頭。
兩人對視一眼,段靈兒也回頭看來。
其他人全都停下交談,同時望向門口。
阿讓立刻迎了上去,躬身問向呂萌:“二位是來吃飯的嗎?”
早已過了飯點,荊軻不覺得她們是來吃飯的。
那貴婦人左看右看的樣子,大概是來找人的。
她看到躺在榻上昏昏欲睡的呂僅,蹙眉喊了一聲:“僅兒?!?p> 呂僅吃得太飽,瞇著眼睛快要睡著。
聽到這一聲喊話,渾身打了個激靈。
噌地坐起,看到門口的兩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今天是全家要一起去呂家墓園的日子,探望給呂不韋守孝的三個兒子。
呂僅溫溫吞吞地喊了聲:“阿娘……小姑……”
貴婦人是呂延的嫡妻,李氏。
她樣貌姣好,但總以冷面示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作為呂不韋的兒媳婦,自視甚高也無可厚非。
此時誰都不看,兩眼平視前方盯著柜臺,好像那里有人似的,冷聲朝兒子丟下一句:“走了?!?p> 說完便轉(zhuǎn)身出門,上了車。
向來張揚的呂萌,在高傲的嫂子身邊也變得不再多話。
只是朝呂僅使了個眼色,讓他趕緊過來。
呂僅不舍地摸了摸小白條,又看了看空空的烤豬盤子。
三步一回頭,朝大家揮揮手,磨磨蹭蹭走到呂萌身邊。
呂萌見這孩子一嘴的油,趕緊把他拉到一邊:“你吃肉了?”
呂僅點點頭:“可好吃了?!?p> 呂萌嘆了口氣,用袖口幫他擦擦嘴,邊說:“你在期服啊……”
她忽然停住,鼻子輕嗅一下,又問:“吃的什么?”
“烤乳豬,小姑想吃么?”
呂萌朝大廳望去一眼,里面的人都納悶地盯著這里。
隨即看見了那個空盤,還有一些豬骨頭。
她作為呂不韋的小女兒,和哥哥們一樣,也是斬衰三年。
而女子守喪不用去倚廬,但在頭幾個月里也不能飲酒吃肉。
她吃了快一個月的粗米飯,都快忘了肉是什么滋味。
此時聞到久違的肉香,格外想念。
她摸了摸呂僅的后腦勺,把他帶出門,小聲道:“先走,回去再跟我說?!?p> 說完,兩人先后上了第一輛車。
馬夫接連呵斥幾聲,三輛馬車緩緩駛動。
銅鈴陣陣,車輪隆隆。
家仆護衛(wèi)一路跟隨,在路人的駐足矚目下高調(diào)離場。
這家人風風火火地來,瀟瀟灑灑地走。
來青禾軒只是接上呂僅,跟其他人沒有半句話說。
荊軻他們便也不再去關注,繼續(xù)討論菜式。
……
一個月前,呂氏是當今世上除了各國王族外最顯赫的家族。
哪怕呂不韋被罷相返鄉(xiāng),也掩蓋不住他們的風光。
也正是因為這種風光,如今才沒了家主。
三個兒子都在倚廬守孝,穿麻衣吃粗糧。
雖說孝期三年,但世人都覺得這個期限太長,便對它做出一些調(diào)整,一般在守滿二十五個月之后就能出喪。(《荀子·禮論》、《公羊傳》)
而在這期間,呂家這一脈,就只有一屋子女人了。
這些女人分坐在三輛馬車里,一起去探望守孝的男人們。
頭車是呂不韋的嫡妻穆氏,年過半百,滿頭灰發(fā)。
雖然能從發(fā)色看出年紀,但畢竟是曾經(jīng)跟趙姬共侍過呂不韋的,相當會保養(yǎng),內(nèi)服外敷,皮膚飽滿,依然光彩照人,氣質(zhì)出眾,有股書卷氣息,一看就是頗有威儀的貴戶主母。
與她同車的,是長女呂英、小女兒呂萌、兒媳李氏和長孫呂僅。
呂英在家排行第四,二十四歲,嫁給了秦國的蒙恬。
蒙恬現(xiàn)在只有二十五歲,尚在行伍歷練,還只是個騎司馬。
如今是他父親蒙武和王翦閃耀馳騁的時代。
呂不韋要嫁女兒,秦國武將世家是首選。
王翦四十多,他長子王賁才十五歲,年齡不合適。
隨后看中了同樣顯赫的蒙家,蒙恬各方面的條件都優(yōu)異得無可挑剔。
五年前蒙呂兩家便聯(lián)了姻,夫妻感情也不錯,呂英為蒙恬生了一個兒子。
如今父親過世,她回娘家服喪,之后還要回到秦國。
出殯那天蒙恬也來了,低調(diào)地跟在喪隊中。
他清楚文信侯是在收到秦王的一封信后飲鴆自盡的,兩人矛盾很深。
自己作為呂不韋的女婿,在這件事上應當避嫌。
但正因為他是呂家的女婿,秦王還主動下令讓他和妻子回鄉(xiāng)奔喪。
來了沒幾天,便和他的連襟一起回了秦國。
這就要講到呂不韋的另一個女兒。
第二輛車中坐的,是他的兩位妾室,趙氏、韓氏和兩個庶女。
二夫人趙氏生了兩個兒子,老二呂建和老三呂廷,都跟著長兄呂延在墓園守孝。
而兩個庶女都是三夫人韓氏生的,老五呂芷和老六呂若。
二十三歲的呂芷嫁給了三十歲的秦將桓齡。
就是去年攻陷趙國安陽的那個桓齡。
他與楊端和在王翦的統(tǒng)領下,連拔趙國九座城。
戰(zhàn)功赫赫,功勛卓著,是秦國武將中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桓齡軍務繁忙,先于妻子離衛(wèi),和蒙恬一起回了秦國。
秦王明年還要攻趙,命他做將,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謀劃。
桓齡沒有家世沒有背景,一直在行伍中全力打拼。
在王翦麾下奮勇殺敵,一步一步爬到現(xiàn)在的位置。
終于在兩年前做了將軍,已經(jīng)年過而立卻并未成婚。
呂不韋見這小伙子不錯,很有前途的樣子,人也老實。
就把自己第二個女兒嫁給了他。
呂家四個女兒,已經(jīng)嫁出去兩個。
還剩一個十八歲的呂若和十六歲的呂萌。
假若呂不韋沒有被罷相的話,那他下一步就是撮合呂萌和王賁。
如此一來,蒙、王、桓三個名將都與呂家聯(lián)姻。
在這件事情上,生女兒帶來的收益要遠遠超過兒子。
夫人路線屢試不爽,畢竟他自己就是靠這條路子起來的。
兒女在呂不韋眼里,除了是孩子,更是投資,是擴大自己影響的強大助力。
而呂延的妻子李氏,正是李斯在楚國的小妹妹。
李斯是楚人,是荀子的弟子,和韓非同門,出師后來秦國做了呂不韋的門客。
呂不韋是天生的伯樂、投資家,相人、識機是他的本能。
慧眼如他,一眼看中了李斯,讓他做郎官,推薦給秦王后升任長史。
秦王采用了李斯的計謀,命他帶著大量的金銀珠寶游說山東六國,離間各國君臣,效果顯著,又被奉為客卿。
前年呂不韋受嫪毐之亂牽連時,正是李斯竭力走動,組織各方門客、士子冒死勸諫,這才得以保住呂不韋一命。
之后,一篇《諫逐客書》轟動一時,讓他直升廷尉(司法部長)。
事實證明,呂不韋的每一筆投資都是精準且高收益的。
唯獨他跟趙姬的賬,始終沒能算得清,現(xiàn)在墳頭上積了落葉。
一家老小來到墓園,與三個守孝的男人相互問候,接著來到碑前跪拜、清掃。
呂萌在三拜之后,長跪不起,看著父親的謚號,目光堅決。
父親,您是被逼死的,女兒一定給您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