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輕描淡寫,仿佛方才喝下去的不是寧婆婆做的湯,而是一碗有點甜的吳不勝山泉。
竟然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入夜,狗蛋兒回到家中,向婆婆講起白天發(fā)生的事。
“什么?你說琴師練成了二分陰陽?”
聽過他的講述,寧婆婆瞳孔瞬間放大,當中寫滿了難以置信,持針的手都為之一凜,遲疑道:“這下倒是有些棘手……”
“什么是二分陰陽?”狗蛋兒好奇地問道。
“世間萬物皆是陰陽對立,有陰就有陽,陰陽消長,陽多陰就少,反過來也是這樣?!?p> 寧婆婆開口解釋,就連蓁蓁也忍不住湊過來豎起耳朵偷聽:“琴師卻能用一根手指做到將陰陽等分,看來之前是我小覷了這個廢人?!?p> 狗蛋兒眼睛忽閃忽閃,看了看寧婆婆道:“我還是沒聽懂……”
蓁蓁忍不住丟給他一個白眼,背對著寧婆婆對他偷偷做了個口型,“真笨?!?p> “小孩子不要問這么多問題睡覺去,明天還要早起練功。”寧婆婆有些頭疼地擺了擺手,不知道該如何去跟狗蛋兒解釋這么復(fù)雜的東西。
狗蛋兒撇了撇嘴趴在炕頭忽然想到什么,忙拉住寧婆婆的衣袖問道:“婆婆,你還記不記得我九歲那年,你帶著我去亂葬崗給那個鰥夫報仇?”
“記得,怎么了?”
“難道阿四真是殺害鰥夫的兇手?可唐爺爺說阿四常年和死人打交道,陰氣入體傷了本源氣力虛弱,那鰥夫雖然年紀大些,卻常年勞作身體結(jié)實,阿四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是也不是。”寧婆婆眼皮也沒抬,將針和用剩下的彩線送進縫衣箱子里說道。
“怎么說?”
“阿四的確沒有動手殺人,可鰥夫的死跟阿四關(guān)系極大。”
寧婆婆捻熄了燈芯,吩咐蓁蓁出去打水回來,蓁蓁本想把故事聽完,卻又不敢忤逆寧婆婆,只好穿起衣服一臉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黎律》當中規(guī)定,絕戶死后三天如果無人上門,遺產(chǎn)一半充入官府府庫,另一半拿來置辦壽材身后事,淡季做壽材的人少,阿四看那鰥夫紅光滿面,以為他在家中藏了不少財產(chǎn)躲起來一個人偷偷吃肉,就動了歪腦筋?!?p> 寧婆婆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阿四將這件事情告訴給山賊,山賊就趁著夜里摸上門來把鰥夫給殺死了,到最后也沒翻出什么財產(chǎn),別說棺材,就連置辦一件像樣的壽衣都不夠?!?p> “咦?”狗蛋兒驚訝一聲,迫切地想知道真相,“那后來呢?”
“我仔細檢查過尸體,那鰥夫死時患有癆病,也就是結(jié)核,臉紅多半是肺熱引起的……琴師也時常臉紅,你什么時候見他吃過肉?休提?!睂幤牌爬湫σ宦?。
狗蛋兒咂咂舌,心想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可怕,轉(zhuǎn)念又問道:“…那這甜湯又是怎么回事?海生叔他們聽說是你做的湯,臉都嚇黑了。”
他這話讓寧婆婆聽了忍不住老臉一紅:“哼,海生那張老臉什么時候白過……要是連我五分本事都接不下來,死了也是他們活該。你記住,真正的毒是至柔,是無形,能讓人中了都不自知,一直到死的那一刻為止,哪會像我這樣大張旗鼓?!?p> 皎潔的月光柔和地照射進來,落在她說這番話時陰晴不定的臉上。恰逢蓁蓁打好了水回來,雙手舉著一個碩大的水盆,一進門就看到婆婆冷眼看向她,手一哆嗦嚇得當即將一盆水打翻在地上。
水在地上緩緩流淌開來,打濕了狗蛋兒放在墻角的鞋子。
寧婆婆皺了皺眉頭,向她呵斥一聲:“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出去重打!”
蓁蓁緊咬了咬嘴唇,眼淚就含在眼眶里開始打轉(zhuǎn),卻強忍著決不肯讓自己哭出聲。在她看來,哭是一種向眼前敵人認輸?shù)谋憩F(xiàn)。
“知道了……”她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要出門去。
這幾年下來,不管是面對繁重的家務(wù)還是寧婆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刁難,這個倔強的少女卻始終都不肯哭出一聲,算是在心里對寧婆婆暴行進行的無聲反抗。
“蓁蓁,絕不給北境的子民丟人……”
……
她剛來到村里的時候,每天清晨天還未亮,寧婆婆就把她從并不深沉的睡夢當中搖醒,要她到村后的花田采最新鮮的玄牙花花露回來入藥。
玄牙花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在它的莖葉上頭生有幼獸牙齒一般的齒狀尖刺,采摘時稍有不慎就會被刺個鮮血淋漓。
天剛蒙蒙亮,漆面般的天空中散布著幾顆點星,四周幾乎還是一片漆黑。
吳不勝扛著鋤頭出門正準備下地干活,才走了百十余步,就看到前方一個纖細的少女手捧玉瓶,獨自一人在花田當中采摘,赤-裸著的兩條白嫩小腿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顯得格外耀眼。
好一副養(yǎng)眼的畫面。
不過以他的目力還是一眼就能看出,在少女的兩條腿上——到處都是被玄牙花莖葉劃出的紅痕,個別深一些的傷口還滲出了鮮血。
清晨的露水自帶著幾分清冷,打在身上更甚,置身于花田當中的少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輕輕將玉瓶放在一邊,抱臂縮在懷里取暖起來。
然而僅僅只是過了幾分鐘,她又再度起身,繼續(xù)起先前的工作。
像是擔心歇久了會受到什么嚴厲的懲罰。
吳不勝有些無語,拍了拍腦門喃喃自語道:“老太婆也太狠了,好歹這女娃也是……”
遠處一個幽幽的女聲響起傳入他的耳中:“你懂個屁,教育就要從娃娃抓起,不趁現(xiàn)在好好磨一磨她的性子,將來我們狗蛋兒可怎么應(yīng)付得了。”
……
“我是怎么告訴你的?被手觸碰過的花露絕不能混入瓶中?!?p> 少女回到家里以后,寧婆婆拿過她帶回來的瓶子,打開瓶蓋檢查一番過后教訓(xùn)道:“下次再犯這樣的錯誤,配出來的東西就先拿你來試毒。”
“蓁蓁知道了……”少女聲音微弱地應(yīng)道,感到自己腿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幾乎要站都站不穩(wěn)。
寧婆婆卻看都不看她身上的傷痕一眼,隔空冷冷地丟給她一盒藥膏。
“自己拿過去涂一涂,涂得仔細一些,你將來可是要嫁給我們狗蛋兒,渾身上下絕對不能留下一道疤痕?!闭f完這話寧婆婆轉(zhuǎn)身走了出去,留她一個人在屋中抹藥。
“誰要嫁給那個傻子……”蓁蓁心想,嘴上卻沒有開口說出來,一個人默默坐下涂抹起寧婆婆給的藥膏。
在她眼里那可惡的老太婆雖然脾氣暴躁,但一身制藥的本領(lǐng)卻不得不讓人佩服,恐怕北境最好的神醫(yī)也無法拿來和她相提并論。
她給的這盒藥膏藥效驚人,每次不管什么樣的傷痕,只要涂上去不超過三天就能痊愈,一周之后連一絲痕跡都不會落下。
看著兩條傷痕累累的腿,蓁蓁嘆了口氣望望窗外,心想的卻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才能回家。她打開蓋子準備涂藥,這時門后一個少年探頭探腦地鉆了進來,門也不敲,正是她心目當中的那個傻子。
看著她一臉委屈的表情,狗蛋兒想說些安慰的話卻不知如何開口,撓了撓頭,向她伸出一只手:“來,夠不著的地方我來幫你涂?!?p> 蓁蓁頓時鼻子一酸,將頭偏過一邊不肯看他:“走開……誰要你幫我涂了,又想著占我的便宜,你和你婆婆一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聽了她這話狗蛋兒為止一愣,心想我明明是好心幫你上藥,怎么卻成了占人便宜還要被罵,也扭著頭賭氣道:“誰占你便宜了?我?guī)湍闵纤幟四愕耐?,大不了下次讓你摸回來?!?p> 村里除了寧婆婆再沒有別的女人,男女之防這種事對他來說沒有一點兒概念。
他一邊說著,一邊奪過蓁蓁手上的藥膏,不顧她的反抗就這樣將她一把放倒在炕上,為她悉心涂抹起來。
要是吳不勝跟海生他們在這里,肯定要大笑一番然后感嘆一聲狗蛋兒終于開了竅。
他先是用掌心溫度化開凝固的藥膏,然后雙手揉搓均勻涂抹在蓁蓁腿上受傷的位置。
“哎呀……你、你放開!嗚嗚……快來人啊狗蛋兒欺負人了!”蓁蓁弱弱地反抗了半天,見最后也沒什么效果,只好干脆任由著他擺弄起來,“嘶……臭狗蛋兒你輕一點,人家可是女孩子!”
清涼的藥膏涂在腿上立刻揮發(fā)生效起來,總算沒有剛才那般灼燒的感覺了。
想來若是沒有狗蛋兒在這里,對她來說恐怕每一天日子都要比現(xiàn)在艱難上十倍。
……
這次也是,聽到她要頂著夜色出門,狗蛋兒立刻從炕上跳了起來,到一旁拉著寧婆婆的胳膊求情:
“蓁蓁又不是故意的,說到底都是婆婆你嚇著她了,打水的事明天早上再去不就好了?!?p> 蓁蓁感激地看了看狗蛋兒,又看了一眼婆婆,夜里的井水寒冷刺骨,剛才出去打了一趟水,到現(xiàn)在她兩只小手還是冰涼冰涼的。
就聽婆婆哼了一聲:“哼,知道你疼你未來媳婦……既然狗蛋兒為你求情,就先饒了你這一次,下不為例!”
“謝謝婆婆!”兩個孩子異口同聲道。
“睡覺!”
……
等到兩個孩子睡著以后,寧婆婆各自望了他們一眼好觀察他們的睡相:蓁蓁是小心翼翼地縮在角落里,懷中還要抱著被子;狗蛋兒則是整個人攤成一個大字,一腳把被子踢到一邊呼呼大睡。
她失笑一聲,動作輕柔地過去分別為他們掖了掖被子,又給自己披上一件衣服,踱步走出房間來到院子中。
夜色如水月如鉤,望著柔和的月色與夜空的交際,寧婆婆臉上的神色變得柔和起來,就連臉上的皺紋也平復(fù)了不少,讓人能夠一眼就辨認出,她年輕時一定是個風華絕代的女子。
她輕笑了笑,對著月亮緩緩開口道:“這個惡人總要有人來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