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鶴盤腿坐在榻上,掌心朝上,閉著眼睛,均勻的一呼一吸之間,練習著吐納心法。在這么個暑熱難耐的夏夜,這套心法,不但能夠輔助自己強健體魄,還能夠讓自己心靜如水。
屏風外,不時傳來芳姑翻轉(zhuǎn)身體的聲音,夾雜著不時揮動扇子的輕微的啪啪聲,這么大熱的天,看來芳姑也是難以入睡了。
李鶴停止了練習,笑著問道:“芳姑,熱得睡不著吧?!?p> “嗯,今天真熱,汗淌個不停,睡不著,芳姑吵著公子了吧?!?p> 芳姑說道,寂靜的夜晚,芳姑的聲音聽起來悠遠空靈。
“那倒沒有,既然睡不著,就不要強勉自己了,你越急就越熱,越熱你就越睡不著,不如說說話唄。”
“嗯,那就說說話?!?p> 芳姑一咕嚕爬起身,摸索著點亮蠟燭,插在燭臺上端著,轉(zhuǎn)過屏風,上了李鶴的臥榻,盤腿坐著,晶亮的眼睛看著李鶴說道:“公子,把你上次沒說完的《西廂記》,接著說完唄,張生和鶯鶯最后咋樣了?你整日里忙個不停,總沒時間說。故事聽了半拉,真的就像主母說的那樣,卡在喉嚨里難受呢。”
看著芳姑紗衣薄裙,領低袖短的模樣,李鶴有些尷尬。
其實李鶴多次勸過芳姑,現(xiàn)在自己身體好了,不需要她這么貼身服侍了,再說兩人都已漸漸長大,再這么同處一室,不經(jīng)意間,難免春光外泄,徒增尷尬不是。
可芳姑就是不依,口口聲聲地說,人無邪念,便無邪行。何況芳姑幫公子洗澡都洗了十年,你身上還有哪一處芳姑沒見過,現(xiàn)在怎么了?公子是不是嫌棄芳姑老了,礙手礙腳了,想攆芳姑走呢。
再往下說,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李鶴只好隨她去了。
李鶴微微側(cè)轉(zhuǎn)頭,“呵呵”笑著,說道:“行,咱們就接著往下說,芳姑,上回咱們說到哪了?”
芳姑正待說話,卻聽見院外有人壓著喉嚨喊道:“二公子安寢了嗎?府門有人來訪。”
李鶴和芳姑對視了一眼,心說這么大熱的天,又這么晚了,會有誰來呢?
芳姑輕盈地一片腿,下了臥榻,隨手披了件短衫,去院子里開了門。
門房劉二,站在院門口,看李鶴出來,拱了拱手,說道:“二公子,府門口有個自稱項伯的人,急著要見您?!?p> 李鶴一聽,自相識以來,項伯從未登過李府之門,此時猝然來訪,一定是有要事。李鶴沒敢耽誤,抬腿就往府門奔去。
劉二一溜小跑跟在后面,便跑邊說:“二公子,我瞧著那人渾身血跡,怕是有事啊?!?p> 李鶴一聽,心里一驚,依劉二所言,項伯一定是出了大事。
李鶴大步流星,很快就到了府門口,見門樓上高懸的燈籠下,項伯正來回地徘徊著。
李鶴定睛一看,項伯身上,可不滿是血跡嗎。
李鶴上前,一拉項伯的手,一句話沒說,便往府門里帶,走過門房,對著劉二低聲說道:“今晚之事,不可妄言,你啥也沒看到,明白嗎?”
劉二微微躬身,說道:“二公子放心,劉二省得?!?p> 其實李鶴也是多余這么一說,劉二在李府看門一二十年了,什么話該說,什么話打死都不能說,心里跟明鏡似的。
李鶴拉著項伯,兩人急匆匆進了小院,芳姑一看項伯渾身是血,血腥氣逼人,嚇得一捂嘴,差點叫出聲來。
李鶴低聲吩咐:“芳姑,去打桶熱水,項公子先洗洗,再把我的衣服找一套出來,讓公子換上。”
芳姑一聽,趕緊去了。
項伯“呵呵”一笑,說道:“李公子見項伯如此模樣,竟然問都不問就把項伯往府里帶,膽略果然非常人可比,足見項伯還是來對了。”
李鶴看著項伯,笑著說道:“項公子這幅模樣,必是發(fā)生了大事,人在攤上大事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應該就是平素最為信任的人,李鶴能成為項公子最信任的人,榮幸之至!”
項伯哈哈大笑,豪氣橫溢。
這時,芳姑過來,輕輕說道:“公子,都準備好了?!?p> 李鶴引著項伯到隔壁廳里,芳姑將衣物掛在衣架上,項伯洗漱不提。
臥室里,芳姑難掩滿臉驚恐,悄聲問道:“公子~~”
李鶴一按嘴唇,“噓”了一聲,說道:“沒事的,芳姑別怕,你現(xiàn)在去廚房,看看能不能找點吃的過來?!?p> 芳姑看了看李鶴的臉,見公子一臉平靜,憂心忡忡地走了。
項伯洗漱已畢,將血衣窩成一團,扔到門外。
芳姑回來,拎了個食盒,將里面的菜肴和飯食一樣樣的在桌案上擺好,李鶴輕聲說道:“好了,芳姑,你去廂房安歇吧,這里沒你的事了。”
芳姑沖項伯略一屈膝,轉(zhuǎn)身走了。
“項公子想必餓壞了吧,趕緊吃點墊墊肚子再說話?!崩铤Q笑著說道。
“吃是吃了,但是又餓了?!表棽矝]客氣,上了臥榻,盤腿坐著,大口吃了起來。
李鶴看著項伯風卷殘云一般,將幾案上的食物吃了個干干凈凈,心說這位看來是真餓了。
項伯接過李鶴遞過來的絹帕,擦了擦嘴,說道:“這下總算吃飽了?!?p> 定了定神,項伯沉聲說道:“我把田單殺了。”
“誰是田單?”李鶴問道。
“哦,就是前幾年你當街殺了他奴才的那頭肥豬?!?p> 李鶴心念一動,直視著項伯,問道:“你確定人死了?”
項伯一愕,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想過,想了一下,答道:“肯定死了,我捅了四刀,刀刀不離心臟,即便有毫厘之差,流了那么多的血,這頭豬也應該沒命了?!?p> 李鶴見項伯到現(xiàn)在仍然是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笑了。
“好了,項公子,人都讓你給殺了,咋還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你的氣性可真不小。”
說完,遞給項伯一杯冰糖梨汁,項伯接過來,喝了一口,說道:“他以為只有李鶴敢殺人,沒想到老子也敢吧,李鶴殺的只是個奴才,老子殺的可是主子。”
李鶴一聽,哭笑不得,殺人這種事情還有這么比的嗎?
“現(xiàn)在你打算怎么辦?”李鶴問道。
“我沒回家,直接奔你這兒來了。壽郢我是待不住了,我得走。我和你上回殺人不一樣,田大人家里,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平時就寵上了天,這回讓我給殺了,還不得要了他的老命?就算念在我父親,不讓我一命抵一命,但把牢底坐穿那還算是輕的。我不能坐牢,一想起那種日子,還不如死了。”
“你準備上哪?”李鶴又問道。
“我有個朋友,是齊國的鹽商,早就讓我去,我一直沒答應,他現(xiàn)在人在韓國,離這兒不遠,我投奔他去?!?p> “可靠嗎?”李鶴又問。
“非??煽浚∧鞘莻€有狹義之心的人,他的命都是我救的?!?p> “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今晚就走,天一亮我就走不掉了?!?p> 李鶴又問道:“城門關了,你怎么出的去?”
項伯一笑:“你忘了我家是干什么的了?”
李鶴一想,也是,堂堂大將軍的公子,守門的軍士、軍官誰不認識?誰還不趕著勁地往上貼?
李鶴點點頭,說道:“事不宜遲,我去前面賬房給你拿點錢,你就走吧,”
項伯說道:“別拿太多,夠我路上吃飯就行,韓國離這,騎馬也就十來天的路程?!?p> 李鶴沒理他,起身去了前院,不一會,閃身進來,遞了個鯊魚皮袋給項伯。
“這里面有三百金,應當夠你跑到韓國了。另外,待會你走時,騎我的馬,我的馬腳力健,剛才我看了一下你拴在府門口的馬,可能跑不到韓國就要廢了。”
項伯接過皮袋,拱了拱手,沒說話。
轉(zhuǎn)過頭,項伯看見項智贈給李鶴的那柄短劍,赫然躺在竹枕旁邊,燭光的暗影里,閃著幽幽的光。
項伯出身軍人之家,對兵器絕不外行,青銅劍鞘能發(fā)出這樣的光彩,必是主人劍不離身,而且經(jīng)常用手磨挲的結(jié)果。
看到這柄短劍,項伯心生感慨,說道:“鶴公子知否?項智還有一個月就要成親了?!?p> “聽說了?!崩铤Q答道。
項伯抬頭,看了看李鶴,說道:“你可能不知道,當年父親鍛造此劍,分為雌雄兩柄。工匠說,只有雌雄合璧,方能發(fā)揮最大的殺敵威力。呵呵,我們兄妹二人也沒有機會上陣殺敵,所以也就沒能檢驗真假,你這一柄,是雌劍,雄劍還在小妹手里。”
“小妹當年得到雙劍,欣喜不已,曾經(jīng)開玩笑說,雌劍她會一直留給自己,伴隨一生,劍在人在。而雄劍,則會贈給自己未來的郎君?!?p> “沒想到啊,世事變幻莫測,機緣巧合,這雌劍竟然到了你的手里,而雄劍,卻要伴隨著小妹,走進王府的深宅大院了?!?p> 項伯唏噓感嘆不已,李鶴心里也是一陣陣莫名的感傷。
是啊,大家仿佛都還沒有準備好,卻已經(jīng)要手忙腳亂地迎接成長的煩惱了。
世事變幻,果真神鬼難測!
至于前路漫漫,該如何往下走,想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吧。蕓蕓眾生,螻蟻一般活在這滾滾紅塵,只能各安天命,且行且珍惜。
項伯深深吸了口氣,迅速穩(wěn)定了情緒。即將亡命天涯,任何的憂思和不舍,都會給自己帶來無盡的麻煩。
“鶴公子,我要走了,今晚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你多保重!”
“臨別之際,有一事相托,將來無論哪一天,倘若宮中生變,萬望不惜代價,護住小妹安全,項伯必銘感五內(nèi),余生若還有見面機會,項伯必報公子大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