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娘子曾在信中說,要到城西門外白鷺洲中的聽浪館落腳。江玉霖出得門來,徑向城西而去。
分別一年有余,江玉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云芷容,因此也再無心欣賞街景,一路快步奔去。
出了城西的“九西門”,便看到江中一塊陸地佇立在靠東岸的這邊,正是白鷺洲。洲上芳草成蔭,綠樹如蓋,花樹掩映中,露出層層樓臺飛檐,當真是個好去處。到白鷺洲上的水面約有數(shù)十丈寬,上面用小船連起,搭著浮橋,江玉霖過了橋,穿過樹叢,一大片精雕細修的建筑便出現(xiàn)在眼前。
只見這片建筑中,最高的木樓有九層,上面涂著彩漆,低矮的建筑也有三層之高,樓與樓之間有復道天橋相連,中間有人往來穿梭,還傳出陣陣歌聲,昭示著這江南的富庶繁華。江玉霖向人打聽得聽浪館的位置,在白鷺洲的最北端,便沿著這片樓閣的最外圈,直向聽浪館跑去。
眼看著聽浪館就到了,江玉霖心里反而忐忑了起來,不知師姐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這一年來她過得好么,不知是否還是那個眨著大眼睛的可愛小姑娘。正思慮間,已抬頭看到一座五層高的建筑,第一層正門的匾額上用楷書寫著“聽浪館”,大門雖然開著,可里邊卻看不到一個人。江玉霖站在門口,向樓上望去,可陽臺上什么人都沒有。江玉霖心想,若是見了風娘子一行人,我該怎么說呢?末學江玉霖,專為尋師姐云芷容而來?不行不行,也太過失禮。受觀云道長前輩吩咐,來尋風大娘,聽候差遣?也不太合適,觀云前輩只叫我下山闖蕩,可沒叫我聽風娘子的差遣。哎,長這么大,倒沒有第一次單獨去見一大群女人,況且那風娘子性格潑辣,這可如何是好。
他正在樓下躊躇徘徊,突然聽得三樓一聲嬌叱,接著一支梭鏢從窗子飛出,正好掉在江玉霖腳邊,接著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來:“風娘子,你還是快下來陪小僧玩玩吧,你這些女弟子可也太不中用了。”江玉霖聽這聲音無比熟悉,那一僧一道果然又來了。情況緊急,他也顧不上再想什么說辭,快步向樓上沖去。
一樓和二樓上一個人都沒有,江玉霖如同一只貍貓般,無聲無息地上去,藏身在二樓到三樓之間的樓梯上。他抬眼望去,只見一個矮胖的和尚背對著他,站在大廳中央,一個女孩子捂著胸口倒在地上。胖和尚又喊道:“風娘子啊,小僧在北邊可是久聞大名了,今日只想要一睹芳容,你若不下來,我可要上去了?!睒巧弦廊粵]有任何聲音。
那胖和尚搖搖晃晃地又向樓上走去,肥重的身子踩得樓板“咯吱咯吱”地響。江玉霖顧不得管那地上的女孩子,急忙也跟著上去。
上到四樓上,江玉霖依然藏在樓梯口處,看到凈忍和尚從對面上來,面朝江玉霖右手側站定。而右手邊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坐在椅子上,身后站著幾個年輕的姑娘。江玉霖認得那婦人正是一年前見過的風娘子,她仍是用面紗蒙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而她身后站著的一個綠衣女子,梳著雙髻,一雙明亮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一般,可不正是江玉霖日思夜想的師姐,云芷容么?乍一見到師姐,江玉霖激動的險些跳了出來,可他還是盡力的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他心里想道:一年多沒見,師姐可越發(fā)亭亭玉立了。
而兩邊的人注意力都在對方身上,誰也沒有注意到樓梯口趴著的江玉霖。這時,凈忍和尚發(fā)話道:“人人都說風娘子是江湖第一女豪杰,今日見來,其實也只是蒙著臉不敢見人的黃臉婆嘛,哈哈,哈哈?!憋L娘子柳眉輕抬,秋波流轉,說道:“大和尚既然前來拜訪,怎地不知禮數(shù),無端欺負小輩?”凈忍和尚說道:“小僧渴慕風娘子芳容已久,一直無緣得見,日前聽說娘子移步到此地,便馬不停蹄的前來拜見。那小女娃兒不解風情,給她點教訓也罷?!倍L娘子也并不生氣,眼睛轉了幾轉,竟在椅子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展現(xiàn)出婀娜的身姿,接著說道:“如今見也見過了,大和尚還有何貴干么?”
凈忍和尚又笑道:“哈哈,好,果然是風情萬種。其實江湖上想見風娘子的人,可不止區(qū)區(qū)小僧一個。我就直說了吧,敝上對于風娘子的容貌武功,也是好奇的緊,便差遣小僧來邀,還望風娘子給個面子,移駕洛陽,跟敝上一會?!?p> 風娘子笑道:“大和尚可真會說笑,洛陽距此何止千里,既然是貴主人想要見我,何不拿出點誠意來,反而要我這弱女子跋山涉水的趕到洛陽去呢?”
凈忍和尚又道:“欸,我家主人身份何等尊貴,豈能屈尊到這南蠻之地來?常言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小僧不忍見主公受辱,只得自己跑一遭啦。不瞞娘子說,敝上乃是洛陽城里第一風流公子,無論文才武功,乃至相貌氣度,諸般技藝,皆是第一等的人才。娘子去一趟洛陽,也不算辱沒了尊駕?!?p> 風娘子嘆道:“世上還真有這等人物么?不過我已經是半老徐娘,風中殘菊一朵罷了,哪里還能再陪侍公子。還請回復尊上,就說我年華老去,容顏不再,不足以為王孫座上客啦?!?p> 聽到這里,江玉霖不禁心下暗暗好奇,以風娘子的性格,此時早應當厲聲逐客,怎會聽這和尚聒噪半天?
此時凈忍和尚又說道:“這么說來,娘子是不肯隨小僧前去了?”風娘子道:“正是,大和尚請回吧。不過奴家人不能去,卻另有心意贈給貴上,小容?!闭f著云芷容從旁邊桌子上取出一個紅木的小匣子,大約一尺見方。云芷容打開盒子,里面鋪著一沓深紅色的宣紙。風娘子又道:“貴上既是風流高士,想來一些俗物自然不能入眼。奴家這里有花箋一盒,乃是當年薛濤親手所制,區(qū)區(qū)薄禮,但博公子一笑。”薛濤乃是唐末著名的才女,跟韋皋、元稹等大詩人均有詩詞唱和,當年曾在成都浣花溪畔用芙蓉花汁作精美小箋,時人稱作“薛濤箋”。如今薛濤故世已百年有余,她當年親手所制的花箋,可比黃金更要珍貴。
而凈忍和尚卻冷笑道:“好個風娘子,果真是伶牙俐齒,八面玲瓏??蛇@薛濤箋雖然珍貴,又怎么能及得上你這一眾小娘子活色生香?哈哈,若不是小僧早有預見,在你們的早飯中加了點佐料,今天是斷然請不到你了。風娘子,今天任你說破天,,都是非跟著小僧走不可了。還望你有些自知之明,也免得到時候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風娘子一行人,一路走來一直小心翼翼,但這和尚神出鬼沒,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在早飯里下了迷藥。風娘子早就察覺出丹田中一股真氣如同爛泥一般,絲毫提不起勁力,故而一直在虛與委蛇。而凈忍和尚此時直接道破,一眾女弟子誰都使不出武功,只能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伏在樓梯口的江玉霖也想道:“原來如此,風娘子行走江湖這么多年,竟也著了這和尚的道兒。我得想辦法予以搭救才好。不過這胖和尚武功不弱,那道人又不知在何處,須得見機行事。”
風娘子皺了皺眉頭,怒道:“果然是你這和尚做得好事!想不到當年堂堂的少林寺羅漢堂首座,竟也會去當別人的奴才,又做這種下三濫的勾當!喂,胖和尚,是不是你主子知道你是個閹人,這才放心讓你來接我們去呀?”
凈忍和尚生平最恨別人談論他的隱疾,此時氣得咬牙切齒,不過他長長吁了一口氣,又獰笑道:“小娘子,你想讓和尚動手殺了你,才沒有那么便宜。不管你說什么,小僧都會把你們整整齊齊地帶到洛陽的。哈哈!”他說著邁步向前,伸手就要去揭風娘子臉上的面紗。眼看著風娘子受辱在即,她一雙美目里流出憎惡的神色,可一眾女弟子只覺得渾身酥軟,哪里使得出力氣?
就在這時,凈忍和尚眼角余光只瞥到有一道白光似經天而來,直指自己的咽喉,大叫一聲,匆忙向旁邊滾去。和尚躲得快,江玉霖的劍卻更快,只聽“嗤”地一聲,凈忍和尚的衣袖被拂云劍割下一大塊,凈忍和尚趴在地上,露出半條白花花的膀子,甚是狼狽。
江玉霖眼見一擊逼退凈忍和尚,更不給他喘息的機會,運起“登云步”,長劍所指,招招不離凈忍和尚胸口要害。凈忍被這一陣突如其來的快劍逼退,只得連連向后滾去,絲毫沒有招架之力。他被江玉霖一直逼到欄桿旁邊,眼見再往后退,勢必要被逼得掉下樓去。
可凈忍和尚畢竟身經百戰(zhàn),生死之際,一身驚人的藝業(yè)也全部發(fā)揮了出來:他向后縱身一躍,一個“鐵板橋”,雙腿牢牢地鉤住欄桿,半邊身子已經懸空。江玉霖趁勢揮劍向凈忍和尚的雙腿削去,而凈忍腰身一擰,身軀在空中旋轉,宛如一只巨大的猿猴一般,在江玉霖劍到欄桿之前,他已經換成雙手抓著欄桿,雙腳懸空的姿勢。江玉霖本待一招必中,結果了這惡僧的性命,不料凈忍一招便自絕處逢生,而江玉霖這邊劍招已經用老,再收回長劍已是來不及。
凈忍和尚半生橫行南北,此刻驟然遭到襲擊,差點喪命,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不過他畢竟是江湖上一等的高手,應變能力比江玉霖強出很多。好惡僧,只見他雙手一用力,自欄桿上騰空而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攏,以金剛指力向江玉霖的眼睛戳去,江玉霖急忙回劍格擋,凈忍雙指正戳在江玉霖劍脊之上。江玉霖只覺得一股大力從劍上傳來,頓時虎口發(fā)麻,長劍險些脫手而去,連忙后退幾步,卸去這一股力道。這才暗嘆道:“這和尚功力果然了得,若是空手對敵,我恐怕勝不了他。”
不過好在有拂云劍這樣的神兵利器,他站穩(wěn)腳跟后,又持劍猱身而上,劍招吞吐閃爍,虛實不定,好教凈忍一時摸不清他進攻的方向,從而慢慢尋找機會。凈忍和尚被逐出少林寺不過近幾年間的事情,之前他并沒有見過這一路“云海劍法”,只覺漫天都是劍影,因此也不敢貿然回擊,只是采取守勢,企圖先立于不敗之地。
兩人你攻我防,斗了數(shù)十個回合,旁邊風娘子的女弟子們早就看得頭暈目眩,膽戰(zhàn)心驚。而風娘子卻認得這路劍法,知道是觀云道人的弟子,便靜靜地看著雙方拼斗。
江玉霖到底是初出茅廬,從前只跟觀云道人對劍,應變能力自然比不上身經百戰(zhàn)的凈忍和尚,有好幾次已經險些得手,但因為時機把握不好,都沒能夠成功。凈忍和尚也是暗暗叫苦,有幾次已經差點就斃命在劍下,不禁想道:“不知是哪里來的少年英雄,竟有如此手段?!彼洗卧诮叢枧锔窳赜幸幻嬷畷?,但時隔一年有余,江玉霖身高面貌都有了不小的變化,又穿著道袍,是以他并沒有認出來。
但時候一長,凈忍和尚的經驗優(yōu)勢便顯現(xiàn)出來,原先他十招中只得一招還手,現(xiàn)在已漸漸由守轉為攻勢,一雙手或戳或抓或彈,逼得江玉霖不得不停止了進攻,連連回劍自保。江玉霖這半年來,沒有一日不在練劍,又是初生牛犢,血氣方剛。因此雖然漸漸處在下風,但憑著一股血勇之氣,一把寶劍舞得滴水不漏,時時還能突出奇招,予以反擊,凈忍一時也難以取勝。兩人斗了小半個時辰,仍沒能分出勝負。
坐在椅子上的風娘子此時已經看出,江玉霖雖然劍法精熟,但對敵經驗實在太少,面對凈忍和尚疾風驟雨般的攻勢,要想取勝殊為不易。這時江玉霖既顧慮著云芷容的安全,又顧慮著無生道人不知是否在這附近,心里已經有些急躁,劍法也沒有當初那般變化多端,步法也有些微微地散亂,一個不留神,左臂竟被凈忍和尚一指戳中。他只覺得左半邊身子猛地一麻,隨即一股鉆心的疼痛從左臂處傳來,不由得退后幾步,橫劍當胸,心道:“這和尚竟然這樣厲害,想不到我初入江湖第一戰(zhàn),居然要折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