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蕭家弘娘小姐請上門去的那一趟,到今兒太陽升起時就有正好五日了。
五天,五趟日升月落。
五天,六十個時辰。
從相見,相識,相護,相知,日子數(shù)著手指頭算算也就那么幾個月,可崔十安總覺得好似過了好久好久;比弘娘青梅竹馬十幾年的情份都要久。
他們只要在一塊兒都是歡喜的,不是你笑我一句就是我吁你一聲兒;縱是不見面,書信往來也是日日有的,且就看這一番“墨劍筆鋒”誰輸誰贏。
十安倚靠于窗欞,神色淡淡,眸光空空,且就算賞著外頭那大朵大朵的陰云連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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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孫府后園,《大西廂》臺上見,他一身云綢藍鍛儒雅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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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陰雨,沒有日升月落,咱們就少了一天不見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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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臘梅時節(jié),張府后花園,他踏雪而來,眉眼帶笑地說:“好久不見?!?p> ·
從那之后,我們書信很近,兩日一面,茶酒隨心;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且做你心中的自己。并非父母口中的長安,不是眾人眼中的謹之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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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珈藍寺的大雨,紅楓林后的禪房,他握著被燙傷的那雙手,鄭重地說:“是我的錯,下次不會了?!?p> ·
轟隆——
十安打了個冷顫,不知是云中雷鳴驚了神,還是風中帶雨涼了身;你瞧,又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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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日南山苑他臨窗而坐,席上煮酒,滿屋子的桐花酒香;惋惜道:“盛于清明時節(jié),不吉?!?p> ·
說好的做一壇子桂花酒給你嘗嘗,捧捧您這大少爺?shù)臍g心呢??上Ч鸹ň茮]釀,連桂花糕也沒能看著你吃兩口。
起初想著前頭,有些客氣得好玩兒;跟著想到了當中,只覺得腦海畫面一過,這嘴角兒就禁不住上揚了。
每一次兩人分道兒回府的樣子,十安都記著,唯獨上一次從南山苑出來之后卻是記不清了。
轟隆——
又是一道兒電閃雷鳴,夏雨傾盆而落,窗欞低房檐窄,撲面而來的風雨霎時將十安打得濕透。
當時是因著什么事兒走的呢?怎么就走了呢?那本是他的未婚妻子,朋友妻當以禮敬之。
有什么可踉踉蹌蹌地。
說不清是丟了什么在哪兒,可這心頭就是空落落的,時不時泛起一股子酸味兒直往腦門兒上頂。
人吃五谷雜糧,嘗遍酸甜苦,道不清這心頭不美怎么就盡是酸味了。
倒是想起了一句老詩:愁云淡淡雨瀟瀟,暮暮復朝朝。
“既然心有所念,何不摒棄前嫌?”
這聲兒聽著耳熟,溫沉中仍有些許客套,不過聽著意思應該也是個有趣的人。
一瞬時的晃神兒,崔十安關了門窗,轉(zhuǎn)身兒就瞧見了孫家少爺一提衣擺,抬腿一步就進了門來。
小廝收了油紙傘擱在門邊兒,緊跟著進門來接住了自家爺解下系繩兒后正往下滑的披風。
雖然進府唱過,但幾次見都是碰巧遇上,像這樣尋著人來的事兒還是頭一回。
摒棄前嫌?
崔十安搖了搖頭,笑容有些蒼白,抬臂推手一橫,示意請坐。
“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十安說著話,語氣聽著十分輕快;不著急倒茶招呼,轉(zhuǎn)身往內(nèi)室屏風處走去,先去給自個兒拿了件外披穿上,倒也不顯客套。
“風雨浸身,仔細風寒?!?p> 孫延芳也不跟他客氣,抬手給自個兒倒了杯茶,笑道:“先去換身衣裳吧,我不偷看?!?p> 十安讓這一句話都逗樂了,落座便拿過了這位爺手里頭的茶壺;哪敢真讓客人動手的道理不是?
“幸虧我是個男的。”
十安道。
“要是個女的,令夫人回去可沒完了。”
他孫大少爺愛妻如命的名聲兒可是比他一手好字的才華還要響當當。
盛京城里不缺那些個伉儷情深的眷侶,要說疼愛妻子的頭一號非他孫延芳莫屬。
別人家伉儷情深好歹也有個度,這位爺整日里把愛妻看得緊緊,寸步不離就罷了,若不是好友也別想見上一面了。
聽說成親前,少夫人出了點事兒,事實如何并無人知。
但這凡塵俗世人多嘴雜,哪里是你蓋住了真相,別人家就好奇的?
外頭那些個碎嘴子嚼嚼舌根兒就傳出了好些風言風語,這位爺聽著生氣,一紙訴狀就把人告上了公堂,任是如何跪地求饒與無所用,硬生生是把幾戶人以造謠污蔑的名義給告得傾家蕩產(chǎn)。
風言風語不可壓,興風作浪不可擋,索性就直接了當?shù)厮籂€他們的嘴。
但幾次相處,言談舉止中,十安對這人是敬佩的。
這人才智過人且家世顯赫,若真生了氣,何必一紙訴狀小題大做,直接讓人打一頓出出氣不就好了,歸根結(jié)底還是想用那種方式結(jié)束流言。
昭告天下,愛妻不可欺。
今兒這手上仍戴著佛珠,應是揉捻久了都有了些許光澤。
“我身邊兒沒有別的女子?!睂O延芳喝了口茶,笑得別有深意:“可不像崔老板這般煩擾?!?p> “今兒就來尋我開心的?”十安佯裝生氣地白了一眼,沒好氣道:“難為您冒這么大雨來一趟,就為了酸我兩句?!?p> “誰有這閑工夫?”孫延芳一撩袍子,翹起了二郎腿,毫不客氣道:“進了你院子大門才下起了大雨?!?p> “今日去了趟書院,臨回府前聽說了一件趣事,特地登門拜訪?!?p> 分明就是順路,聽這話說的多好聽。
十安掖掖衣裳,似乎有些發(fā)冷,道:“得,看您專程這一趟,我就勉為其難聽聽這趣事兒?!?p> “不是什么新奇的?!睂O延芳笑道:“聽說有人釀了桂花酒,我特地過來嘗嘗味道?!?p> “桂…”原本不甚在意,隨口就要應答,不禁住了口把嘴邊兒的話給咽了回去。
嘴上一點兒把門的都沒有,怕是全盛京都知道他要釀桂花酒了吧,崔十安不知怨誰。
但這酒也沒釀啊,瞎說什么呢,造謠一陣風似的。
孫延芳笑意溢出眉眼,似乎還有些孩童貪玩的勁兒。
或許是看崔十安這副結(jié)結(jié)巴巴的傻樣兒,不好意思再耍弄人家,這才說起軟話,當起和事佬,道:“弘娘自小調(diào)皮一些,崔老板大人有大量?!?p> 大人有大量?
記得師父曾說:不問前因后果就讓你大度的人,你得離遠點,要不雷劈他的時候容易禍連及你。
崔十安當下就收了笑,垂下眸來暗了神;道:“我自當小人一個,與你何干?!?p> 嘖嘖,聽聽這小肚雞腸的調(diào)調(diào)。
正等你這句話呢!
孫延芳雖笑著,神色卻無比鄭重,道:“那又與謹之何關?”
是啊,憑什么氣人家呢?那本就是他的未婚妻子,南山苑一事也是誠心相邀;再往重了說,人家頂著張謹之的名號兒那也是一家的名號,氣惱個什么由頭阿這是?
十安肩頭一松,像是嘆了口氣,聲音低低的:“是與他無關…”
孫延芳聞著茶香,覺著風雨雖涼但掌心卻暖,熱氣一熏便覺得鼻尖兒毛絨絨的,像小朝撲到懷里時,額上鬢發(fā)揉在他下顎上的感覺。
孫少爺?shù)姆蛉耸嵌仪Ы?,乳名小朝?p> 外頭雨停了,孫延芳抬眼一看;若是沒來這一趟,這會兒已經(jīng)在家了吧。
可不能讓小朝等急了。
“我也不是來替人當說客的。”他放下杯盞,道:“下雨前這天也給人是打了響雷?!?p> 三兩句話說明了,我就回家陪媳婦兒去了。
你心里頭也清楚著人家沒錯,一股腦兒鉆著牛角尖兒,傷己及人,何必呢。
“既然心頭不美,不如帶上桂花酒去喝一杯,謹之這兩日一直在南山苑?!?p> “南山苑…”
十安喃了一句,或許有兩分歡喜于他心意之至,卻仍有三分酸澀五分無奈于,非屬一人。
低沉下聲兒來道:“你怎么不去勸他來找我?!?p> 何必?
心期默契真如見,何必追隨與拍肩。
你與世人皆勸告,摒憂棄嫌;卻不解我本該如意,何必惹我傷心。
“哈哈哈——”芳爺爽聲大笑,要不怎么說聰明人說話方便呢,都不必細說分明多做解釋。
道:“你別忘了,酒可是你說要釀的?!?p> 憂愁也是自個兒招過來的,傷了心難不成還讓旁人擔當起來?
謹之不來自有他的道理,他的無奈。
可你也不多做爭取,只管自怨自艾,那也是該。
“相識一場若是解開了心結(jié),豈不是皆大歡喜?”
語罷起身,拱手道別。
十安看著他的背影進了細雨蒙蒙中;聽說這位爺雖然風趣親和,但一向是個不輕易低頭的主兒,當初誤會心愛的姑娘要嫁予外人,險些為了家夫人去搶親呢。
人活一世,誰沒點傲氣了呢。
各人各話,其實延芳心里頭確實慶幸的;當年小朝喜歡了他那么多年,若不是姑娘家一直心比海石,這婚事八成在他年少無知不懂情愛之時就黃了。
謹之一向規(guī)矩守禮,寫文章議政事是一把好手,若說男女情愛可就略顯愚笨了。他打小那副疏離有禮的樣子讓人一看覺得是個生性淡漠的脾性,你要說有一天傳出這大少爺為情所困,相思成疾的閑話,可都不帶有人信的。
這一回書院遇見,說了這話以后就回南山苑去一個人靜坐打禪去了;孫延芳還笑話他,日后是想修仙不成?
他說,他心疼十安卻又尋不出錯兒去怪弘娘。
弘娘那日警語,他本不放在心上甚至還覺得弘娘長大了,連心思都變得小女兒家來,不似年幼時的聰慧機敏。
連著五日無書無信。
佛祖如何他不知,但他自己卻悟出了點愈是不安的理兒。
雖兩人并非師出同門,但兩人的師父本是師兄弟,謹之也常受延芳的恩師教誨,算是祖師爺徒孫一家;再說這樣的事兒也不是他張大少爺頭一個,延芳看得分明,只管笑而別有意地替他跑一趟。
倒也沒白跑這一趟。
快出院門時,身后小廝快步踏雨的聲兒傳了過來,只聽他對外院的兩人喊道:“快備馬車,角兒要出門!”
這聲兒穿風透雨而過,向往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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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之所以是咸的,是因為心頭酸楚容不下俗世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