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場氣氛降低到了冰點。
鄭之原的天空是澄藍的,陽光明媚,但徐徐灑下來,便被劍拔弩張的殺氣凍結。
一個封豨氏少康瞪大了眼睛,健壯的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怒火蒸騰,“少典氏,你何以如此?”
而另一個封豨氏少康則垂手凝神,微瞇著眼睛看向少典氏雄,目光中卻有幾分贊賞之意。
少典氏雄不禁心寒。
所有的牧人都警惕地看著將他們圍困的少典部獵手,那些鋒利箭簇所散發(fā)出的冷意讓他們心怯。
但他們更警惕其他牧人,此時他們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同伴,哪些是敵人了。唯獨看到于自己模樣相同的人,才感到有些安心——至少知道對方是死敵!
此時的情形顯得多么荒誕不經(jīng),少典氏雄盡量用平淡的聲音說道:“封豨氏,而今混戰(zhàn)起來,已經(jīng)難分敵我,你們二人中若是假的獲勝,恐怕對封豨部也是滅頂之災,為今之計只好委屈兩位了。”
“哼!”盛怒的封豨氏少康一甩袖子,顯得有些不甘,但卻并未敢繼續(xù)對另一個少康發(fā)難。
另一個少康也深深地看了少典氏雄一眼,目光中的贊嘆意味更加濃厚,“那么少典氏有何高見?如何能分出真假?”
“此等術法我前所未見?!鄙俚涫纤妓髌蹋谅暣鸬?,“然而究其深意,此術法鋪張而回旋,怕不是為了懲治我少典部,反倒是圖謀封豨部。為今之計,只有我率部族鎮(zhèn)守封豨部一途……”
“怕不是你在趁機圖謀我部?!蹦莻€盛怒的封豨氏少康頓時咆哮起來,雙眼中爆發(fā)出惡狠狠的兇光,仿佛在瞪視妄圖侵擾牧群的餓狼。
而另一個少康則也點頭笑道:“你我雖是死敵,但這句話我卻頗認同。不知少典氏有什么解釋?”
“羿,你帶兩人去封豨部,請他們的長老過來?!鄙俚涫闲鄄⑽椿卮鹕倏祩兊奶釂枺炊岕嗳シ庳g部請人。
與此同時,他用余光觀察那兩個封豨氏少康,但見怒火熊熊的少康雙眼如含雷霆,而另一個則目光凜然,眉頭輕蹙。
他心中有所算計,卻按兵不動,轉而對兩人說道:“就算能分出兩位誰是真的,誰是假的,但這些牧人卻也混淆不輕,如何處置,我倒想聽聽兩位的意見?!?p> 說話間,他已經(jīng)催動薩滿之力,化身巨大的棕熊,威懾兩個封豨氏少康。
他觀瞧得出,兩個封豨氏少康的戰(zhàn)力雖不說,卻也不強于他。那真的少康定然要拼盡全力想誅殺假扮自己的敵人,而假的少康或許戰(zhàn)力很高,但未免暴露,卻必須壓制自己。若是猝然發(fā)難,暴露了身份,便要遭到他與真少康的合力攻擊。
因此三人已形成相互牽制之勢,倒是能暫時穩(wěn)定住局面。
滿臉怒容的少康聽聞少典氏有此一問,頓時更加雷霆震怒,“少典氏,你倒真是反客為主了么,枉我待你不薄,你竟然包藏禍心!”
“我倒是想反問少典氏,打算如何處理我們?!绷硪粋€少康還正在目光深沉地凝視少典氏雄,便聽牧人中傳來一個諷刺的聲音。
少典氏雄扭頭看去,說話的正是先前跟隨在少康身邊的修。
這個中年男人身材修長,樣貌端正,與巨熊金色的目光對視時,臉上波瀾不驚,唇角掛著微笑,氣度尤為不凡。
“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一臉怒容的封豨氏少康,忽然驚慌起來,臉上憤怒褪去,眼里的怒火蘊蕩成焦慮的凝波。
“我的真假還不好說?!毙拗噶酥干磉吿稍诘厣系氖w,那是另一個他,胸口破開一個洞,血已經(jīng)把獸皮衣襟染黑。他低頭凝視這具尸體,目光閃爍不定,臉上嘲諷的笑容更加濃郁起來,“少典氏口中頻繁地說著真假,但言外之意卻是生死吧。若是我也如這尸體一般躺在這里,少典氏可還會在意這兩個我,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巨熊目光凜然,心頭無比震動,頓感這個叫修的中年人不可小覷,竟能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然而這樣的話,他卻不能說出來。倘若說出來,不止顯得忘恩負義,更有貪戀權勢之嫌。少典部本就遭神農(nóng)氏忌憚,若一到鄭地就殺封豨氏,鯨吞其部族,恐怕便落了口實,反遭不測。
他觀兩個封豨氏少康的眼中,隱約已對他有了殺意,擔心形勢逆轉,于是對修沉聲道:“你的話在理,卻有挑撥之嫌。我若有這個心,方才便不需多言,將所有人一并射殺便是。我倒要反問你,可有什么妙策?”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了,因為他們也聽得出來,將他們?nèi)磕?,恐怕是最為安全有效的策略。但誰又想死呢?大局與個體存在沖突時,人們往往更愿意關注自己的安危。
因此他們把目光都投向修,雖然看不出他的真假,但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修張開嘴巴無聲一笑,又似乎是一場嘆息,“兩個封豨氏,定然有一個是真的,一個是假的?!?p> “沒錯?!鄙俚涫闲鄹胶偷?。
修瞥他一眼,目光如驚鴻掠影,向前走出一步,便有一種莫名的氣勢展開,仿佛巨大無朋的鳥巋然降臨。
“如何辨真假?或不可期。先前羿兄弟看破合茲氏的幻術,但如今卻未曾看出端倪,可見此時若是幻術,施術者的力量已經(jīng)遠超我等?!?p> “你又如何知道這是幻術?”少典氏雄沉聲喝問,金燦燦的熊眼卻瞪視那兩個封豨氏少康,自身的氣勢又提高了幾分,壓過修的鳥翼之氣,震懾當場。
而一直言語溫和的那位少康,則正深深地端瞧修,目光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思。
“倘若不是幻術,是精怪變化而來的,兩位封豨氏倒還說得過去,但精怪死了必會原形畢露,少典氏請看……”他抬手一指地上死去的牧人,“這些尸體分明還是一模一樣,難辨真假,自然是幻術所致的了。”
“頗有幾分道理。”那為一臉平和的封豨氏少看忍不住點頭稱贊。
另一位少康則滿臉怒容,呵斥道:“你是假的,修被你殺了!”
封豨氏少康與修雖為君臣,但在當初卻同甘共苦,白手起家建立起了封豨部,這些年修運籌部族,更是居功至偉,兩人情同手足。此時盛怒之下,這位少康竟忍不住就要欺身殺傷前來。
但另一個少康立即出手阻攔,“你敢殺我兄弟?”
兩人對修所變現(xiàn)出來的情感,似又都情深意切,看不出真?zhèn)巍?p> 少典氏雄只好再提升氣勢,震懾二人,同時抬起巨大的熊爪指著修道:“倘若是幻術,你便說如何破解,不要啰嗦?!?p> 修哈哈大笑,環(huán)視眾人驚慌失措的神情,更加的意氣風發(fā),“我本與少康相交莫逆,這假的雖然樣貌和功法看不出破綻,但人的性格卻難以偽裝。他所偽裝出來的性格,是封豨氏在外所表現(xiàn)出來的,然而卻未看破少康的本質,自然逃不過我的眼睛。但我此時難證真?zhèn)危伯敳坏米C人。”
他頓了頓,冷笑著看向少典氏雄:“方才少典氏派羿兄弟去封豨部請人,在下卻敢問少典氏,他們回來時,是真的還是假的?可辨否?”
少典氏雄被他問得一怔,倍感語拙。
然而修并未期待他的答復,兀自說道:“目視不能辨真?zhèn)?,情緣當可證是非!我們不妨設想一下,這場幻術的目的是什么?不論哪個封豨氏是真的,這場幻術無疑都是在挑起少典部與封豨部的爭端?;鞈?zhàn)一起,真假難辨,施術者當可料到少典氏定當誅殺所有人,以確保少典部的安全。能夠以區(qū)區(qū)三十七人之力,掃滅有巢的少典部,有這個實力殺死在場所有人。但面對封豨部的復仇,少典部也必將損傷慘重,此為一石二鳥之計,同時削弱兩部,進而驅之殺之,統(tǒng)一鄭之原。如此說來,施術者為何人,便一目了然了吧?!?p> 他幾句話便將這怪誕景象背后的陰謀點破,讓在場的牧人們心中升起了生的希望,很多人的臉色也不禁舒緩起來。
但修話鋒一轉,卻說道:“俱殲我等之策雖不可用,但由少典氏暫代主君統(tǒng)帥封豨部有何不可?感請兩位協(xié)少典氏同赴封豨部,將此命令傳達眾人。再將我等所有人悉數(shù)關押,并合少典與封豨之力,一同攻打合茲部,誰真誰假,自然水落石出。”
“果然是個好計策。”少典氏雄點頭稱贊,“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可信得過你部族人?”
“自然是信得過?!蹦且荒樑莸姆庳g氏少康,面色雖有不甘,但嘴里卻應允下來。
“那邊同去封豨部吧。”另一個少康依舊面色淡然,唇角的微笑始終沒有褪去,“只可惜了這些牛羊,被打散了,便宜了草原上的狼?!?p> “少典氏?!彼鋈话菏仔Φ溃按C了真?zhèn)?,我再送你牛羊?shù)百頭,與你共克時艱?!?p> “多謝封豨氏了?!鄙俚涫闲哿⒓聪铝?,整頓全族,將兩個封豨氏與眾牧人捆綁起來,押往封豨部。
半途,他們遇到了羿與兩個獵手,帶著五位長老正匆匆趕來。
“你們這是做什么?”那五個長老忽然情緒激動起來,“你們怎敢把主君捆綁起來?”
“不需多說!”那一臉怒容的封豨氏少康瞪視眾長老,“你們又是真的假的?”
“哼!別問我們是真的假的,你就是假的!”一個長發(fā)垂肩胡須花白的長老怒斥道,“封豨氏何曾會如此對待我等?”
同被綁縛的修則笑道:“長老莫急,真相即將揭曉。”
那長老氣得吹胡子瞪眼,但沒有再說什么。面色平靜的封豨氏少康則將羿打量一番,笑道,“那么你們是真的么?”
“羿,你把天上的烏鴉射下來?!鄙俚涫闲鄣痛剐苁?,看著羿。此時不論是讓羿化身熊羆,還是詠唱戰(zhàn)歌觀察他的拒巫之力,都不可辨認,唯獨羿高超的神射技,是幻境無法模擬出來的。
羿點點頭,說了聲“是”,便從腰間拔出一枚羽箭,彎弓對天,瞄準了烏鴉。
那些烏鴉依舊在按照一定的陣法盤旋,一道道軌跡宛若無數(shù)鎖鏈,將周遭的空氣都凝結成了一個巨大的牢籠。
顯然是要將他們困住。
羿的眼睛微瞇,漸漸地看清了破陣之眼。
嗖……一枚羽箭直上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