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光弱,離傍晚還有兩個小時,云層遮了太陽,天空由純透的藍變成灰蒙的白。
“老爺,大少爺帶趙小姐去了云溪花園,趙小姐住那。程家的幾個人這些天不知是在跟蹤大少爺,還是伺機為難趙小姐,不過,已經(jīng)被打發(fā)了?!?p> 陳紹擺了擺手,那人退下。
劉東蔚上前來,說:“老爺,我看那個丫頭跟媽媽也不是十分相像,您怎么一眼認出她來,還讓太太知道她的身份,只怕……有的鬧?!?p> 果然,陳紹心里最惦念的人還是趙傾云,竟然一眼認出她的女兒來。二十幾年前的恩怨本已深藏,但誰也想不到陳慕今天會帶趙傾云的女兒回家,這真的是命中注定的,沒有刻意,也必然相會。
記得她的一顰一笑,怎會認不出來和她那么相像的趙婧妍。陳紹說:“無妨,阿慕不是小孩子了,他是時候?qū)W著保護自己心愛之人了?!?p> “老爺,這些年你給大少爺出的難題還少嗎?他豈有不長大之理?”
劉東蔚最清楚,陳紹對兩個兒子確實有輕重,那最嬌貴的二少爺他得到的只是最基本淺薄的父愛。
陳紹心情很好,陳慕真的給了他一個驚喜,只是,“程家的人為何會盯著這個丫頭?”
“趙丫頭脾氣跟媽媽很像,她跟程家那個瘋丫頭結(jié)怨,又和張家那個丫頭不和,那兩個丫頭一個有心機,一個會撒潑,幾個人挺會鬧騰的?!?p> 劉東蔚忽覺年輕了許多,看來他日后要多多留意年輕人的事,找找年輕的感覺。
不過,他還是要提醒幾句,“大少爺愛惜趙丫頭,自然會護著她,怕只怕老爺太過重視,會激起大少爺?shù)哪娣葱睦??!?p> 趙傾云離去后,陳紹對她的情意日漸深濃,幾十年的感情無從適放,如今見到她的女兒,陳紹必會多加眷顧。劉東蔚擔心他表現(xiàn)得太反常,反而不好。
風吹著園中的花葉紛落,遠處早已是枯黃蕭索一片,秋深,秋涼,很快就會是冬天了。二十四年前的冬天,比現(xiàn)在的冬天要冷得多,那是趙傾云過得最寒冷的一個冬天。
陳紹記得那年冬天冷得異常,早起就不得安穩(wěn),電話一直急促地響。
劉東蔚拿著報紙,神色慌張道:“少爺,韓家小少爺出事了!”
陳紹打開劉東蔚手里的報紙,醒目的標題和滿篇的文字記錄了英雄的逝去,陳紹不敢相信,“真的是韓南風?”
“嗯,上個星期,韓少在西川執(zhí)行任務(wù)時犧牲了,飛機中彈發(fā)生了爆炸,機上人員無一生還。這兩日新聞也報道了,聽說韓太太昨日得到消息吐了好大一口血......”
劉東蔚又拿出一份報紙,“趙小姐也已經(jīng)知道了.......”
這篇新聞寫的是當紅女作家寒風夜半獨自坐在馬路抽煙,照片很模糊,但看得出是披頭散發(fā)的趙傾云。
她穿的是一件男士的黑色外套,赤著雙腳,煙霧繚繞間,像女鬼。陳紹的心像被刀子剜著,“我去看看她!”
陳紹還沒換好鞋子,家里已經(jīng)派人來了。張媽慌里慌張地跑了進來,“少爺,少爺,出事了!四小姐不見了,到處都找不到她了!”
陳紹皺眉,“她又怎么了?”
“韓家小少爺犧牲了,四小姐得到消息就不見人了,家里已經(jīng)找了一夜了,夫人老爺都急壞了,少爺快想想辦法!”
小妹癡心不改,陳紹頭疼得很,“韓南風已然出事,她還能做什么?”
張媽眼中有淚水,嘆氣道:“大少爺,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小姐一直很喜歡韓家小少爺,哎!那韓家小少爺多好的孩子,還這么年輕,飛機爆炸,尸骨無存,可惜了!”
“東蔚,多派點兒人去找小綺?!标惤B還是去找了趙傾云,她性子倔,乍然失去愛人,陳紹真怕她想不開。
那天世界一直混沌著,沒有天亮,鉛黑色的云壓得很低,風雪大了,滿城雪白。
趙傾云曾是文苑的核心人物,文苑解體,她自成一派。那些記者還是很關(guān)注她的,有人拍到趙傾云在后街買醉,陳紹尋了過去。
橘紅色的路燈像浮在純白世界里的螢火,陳紹尋了一整天都沒找到趙傾云,腳步越來越亂。
終于,風雪停了,四下靜然,他退后幾步,小巷子里有人說話。他聽到那些混賬話,便確定是她在?!胺砰_她!”
趙傾云看到來人笑了,嘲弄道:“這幾個都是草包!”
陳紹在氣勢上已經(jīng)贏了,一個氣場全開,四個畏畏縮縮的。他帶著怒氣,果斷地出拳打倒了兩個,將趙傾云拉過抱在懷里。
“還不滾!”他明顯是會打架的,氣勢又強,幾個小混混互相使了個眼色就跑開了。
趙傾云哈哈大笑,“四個人都不敢跟你打!太笨了吧,真打起來,你可打不過他們?!彼砩系木莆逗苤?,陳紹說:“你怎么喝成這個樣子?”
她醉顏酡紅,雪光里美的像童話,不要說是幾個小混混,任何人都會垂涎她的美色。
陳紹一臉嚴肅,趙傾云反而笑了笑,捏了捏他的臉,“一醉解千愁!”
她穿的單薄,手很涼,陳紹系緊了她的衣服,又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穿上,“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回去!”趙傾云手一甩,向后退的腳踩到了冰塊,身子傾斜栽去,陳紹伸手將她撈了回去。
“別鬧了!這么冷的天,你想被凍死嗎?”他這句語氣重了,趙傾云一愣,推了他,轉(zhuǎn)身抱著樹哭了。
那是月亮都不忍聽的傷心事,她說:“我不回去,回去會一直想著他,他的衣服,他的杯子,他最喜歡的畫……他不要我了!他答應(yīng)過我,他食言了,他不要我了!”
“那只是意外.......”
“不,就是他不要我!韓南風就是個混蛋!”趙傾云哭得嗚嗚咽咽,冰冷的雪沾在她發(fā)上,寒涼入骨。
夜已深,她醉成這個樣子,陳紹無奈,硬是背著她回去。
夜雪寂寂,安靜的街燈都認真地聽著她的呢喃。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一會兒開心道:“隊長,你回來了?你沒死,你怎么會死呢?那些新聞上的照片看得我心都碎了,隊長,你嚇死我了……”
一會兒又哭得很傷心,“韓南風,誰要你去逞英雄??!你言而無信,你對不起我!”
最后大概沒力氣了,她才安靜下來,“你背我去哪兒?”聲音還帶著哭腔,但這句話終于是對他說的了。
“回家”。
“我沒有家!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這里這么黑,這么冷,他為什么不來找我?我不要回家,你快帶我去找他!”
陳紹沒有回答,她急了,揪他耳朵,陳紹生氣了,“他死了,韓南風死了!”
“你才死了呢!他沒有死,他會回來的!你這個混蛋都活得好好的,他才不會死,要死也是你死!”
趙傾云生氣地捶打了他幾下,陳紹心中煩悶,她是醉了但說的也是真心話。
“你這么希望我死?”
“想!等你死了我就把你分成兩半,一半扔給姓董的那個女人,嚇死她,一半燒成灰,給蘇雪姐姐的花當花肥!”
她說得很認真,字字清晰不像醉了,陳紹瞥見她白皙的手腕上還戴著那根銀手鏈,果然,最毒婦人心。
趙傾云如此潦倒狼狽,房間卻很整潔,連拖鞋都放得一絲不茍。或許,這是她唯一可以用來懷念韓南風的方式了。
陳紹將她濕透的鞋襪脫掉,她卻突然抓住他的手,神色慌張地說:“別走,隊長,別走!你不要我了嗎?你為什么這么狠心啊?”
她的眼睛已經(jīng)紅腫了,神色也很憔悴,很顯然極度的傷心和酒精的作用讓她神智失常了,她把他認成了那個永遠回不來的人了。
陳紹一時不忍,輕輕拭著她的淚水,“別哭了,聽話?!?p> 她聲音柔柔的,“隊長,你不要走了,我?guī)慊丶遥覀兠魈炀徒Y(jié)婚,不,我們結(jié)過婚了,隊長,你有沒有看我給你寫的信,我們有孩子了?!?p> 陳紹一個冷戰(zhàn),抽回了手,她懷孕了。
“隊長,你不要走!不要走!”她緊緊抱住他,生怕他會不見。
“隊長,我做噩夢了,我夢到你滿身是血,他們都說你死了,怎么會?你說話算數(shù),你和陳紹那個混蛋不一樣,你不會負我的!”
“你懷孕了?”陳紹心里說不出苦澀,他的心第一次為她那么疼,疼到滴血不止。她點了點頭,撒嬌軟語。
陳紹深深一嘆,心疼得很。她捧住他的臉,“你不開心嗎?”
我要開心嗎?陳紹將她按了回去,“別動,我去給你弄點兒熱水?!?p> “我不要!”她慣會無理取鬧,何況醉了。
“隊長,你別走!我很聽話的!”她像小貓一樣鉆進他懷里,他無奈只得拉過被子包住她。
她口中喃喃道,“隊長,你不要走,我們明天去把那些胡說八道的人打一頓才好,你明明好好的,你的手是熱的,你才沒有死。隊長,我好愛你,我再也不會像愛你一樣愛別人了……”
她的小手指軟軟地劃過陳紹胸口,陳紹撥開她凌亂的發(fā)絲,她的小臉紅撲撲的,顯得可愛嫵媚。
蘇雪清冷,董瑾矜貴,而趙傾云清秀絕倫,嬌嗔可愛,就是陰晴不定。她開心的時候是真的很會玩,她不開心的時候能折騰一大群人。
此時她眉眼嬌柔,顯得楚楚動人,哪個男人看了都不禁動心。
可是,她的一生都將籠罩在失去韓南風的痛苦下了。
陳紹聽著她喃喃自語,他覺得自己真的錯了。他辜負了愛情,辜負了懷里的人。
蘇雪移居法國,心傷難愈,皆是他薄情的緣故。而他如果不娶董瑾,趙傾云也不會賭氣。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她和韓南風在一起的事實,沒想到這段緣分太淺了。美麗絢爛一時,夢魘疼痛一生,無計悔多情。
趙傾云說,什么時候把那根手鏈還給他,就代表她永遠不會再見他了。
二十多年了,手鏈星月交映如昨,但他和她卻再也沒見過。
幾年前,趙傾云的師父林長竹病逝,她只身前來蘇州拜祭,她曾經(jīng)跟蘇虞夫婦的關(guān)系那么好,但竟然誰也沒有驚動。蘇州是她的傷心地,她最愛的人不在了,她最親的師父也去世了,她最好的姐妹蘇雪也不會回來蘇州了,所以,她不會再來了。
陳紹看著盒子里的手鏈久久不語,劉東蔚見陳知道他陷入了回憶。陳紹前半生最重事業(yè),現(xiàn)下喜歡追憶紅顏。
說來也真巧,誰能想到那個小女孩如今成了陳慕的身邊人。陳紹以為這是個補償機會,但劉東蔚不認為,如果趙家那個丫頭和媽媽一樣會胡鬧,那這絕對是上天對陳紹的懲罰。
董瑾堅信是趙傾云支使女兒迷惑陳慕,但劉東蔚很清楚,趙傾云孤傲,她只會叫女兒遠離陳家。
“老爺,還有一事,烏桕街的老房子要拆遷了。”
陳紹“嗯”了一聲,“能幫的盡量幫,她不喜歡那些麻煩事?!?p> 往事如煙,物非人非事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