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建筑工地的雜活沒多久就干完了,一個樓盤蓋好了工期就結束了。
父親一天也不愿意閑在家里,正好頭茬蓮藕出來了,父親就到秋蕓嫂的藕行去當了一名挑藕工。
挑藕工是一個重體力活兒,從水田里或者池塘里或者湖里將挖藕工挖出的藕挑到岸上,一步一步都要使出渾身的力氣。
母親說要不去挖藕吧,興許還能省力些。
父親搖了搖頭,說干啥都一樣,沒有省力的活。
挖藕工的十根手指頭長期在泥里摳,指甲蓋都摳翻了,遇到釘子玻璃渣,還經常把手拉一條大口子。
要是在冬天,在冰冷的水里站著,渾身都凍得發(fā)抖,只有賣力地挖讓全身出汗才能保證不冷,幾年下來,手指腳趾關節(jié)就都變形了,干農活都發(fā)不了彎。
沒有輕松好干的活,沒有容易吃的飯哪!
挖藕的工錢原來是十塊錢一天,后來改成按重量計價,熟練普通人一天大約能掙十多元,挑藕是一毛錢一擔,取決于挖藕人挖出的多少,挖得多,挑的人挑得就多,工錢也就相應的多一些。
通常早上母親會用熱水沖一碗雞蛋花,放上紅糖,讓父親熱熱的喝上一碗。
再用豬油炒一碗油鹽飯,撒上香蔥,就著一碗新炒的白菜或蘿卜吃下去,能管到中午吃飯時間,而不至于太餓,干體力活的人一餓就沒了力氣,腿都邁不動,還容易犯低血糖。
還是在生產隊吃大鍋飯的時期,父親去大河口打柴禾時,因為沒吃飽,加上路途遙遠,父親兩眼發(fā)黑暈倒在路上,幸虧當時有社員口袋里帶了白糖,兌水喂下去后才緩過來。
母親時時記著那時的情形,總是害怕父親犯病沒人在身邊出危險,出門干活的時候總是盡量跟父親一起去。
大隊里的赤腳醫(yī)生說父親的低血糖不算病,其實就是營養(yǎng)不良導致的,生活條件改善之后自然就好了,可是家里人多開銷大,父親一直也沒有給自己額外的營養(yǎng)補充。
挖藕的季節(jié),有的東家會供應午餐,伙食就相當的不錯,干體力活的人愛吃的米粉蒸肉是每頓都不可缺的主菜,干活的人都愛吃,吃完了干起活來也格外賣力。
一般是有實力的大東家,才會供應午飯,大多數的東家,是不管午飯的,那樣就得自己家送飯去吃。
我給父親送過好多次飯,都是奶奶做好了,飯和菜扣在一個搪瓷大盆里,再用搪瓷缸裝一碗湯,放在竹籃子里,我跟其他送飯的小伙伴一起,送到秋蕓嫂的藕站去。
藕塘里干活的人遠遠地見到送飯的小隊伍來了,就從塘里爬起來,洗凈了手在岸上等著,這功夫可以抽一支煙或者喝一口水,笑瞇瞇地看著小伢子們晃悠悠地走來。
父親揭開盆蓋的一剎那間,先吸了一口香氣,然后咕咚咕咚地喝一大口湯,潤濕了嗓子,才開始吃米飯,菜每次都吃不完,嫌奶奶盛的太多,米飯卻能全吃掉。
滿滿的一小搪瓷盆米飯全能吃掉,這相當于我一天的飯量,對于父親的飯量我有些吃驚。
細想起來,干重體力活的人,沒有足夠好的營養(yǎng)補給,只能是多吃干飯,才能頂得住饑餓。
父親的肌膚在陽光的照射下曬成了古銅色,汗水順著脖頸從背下流下來,白背心的整個都濕透了,象剛從水里爬起來一樣。
兩個肩膀頭被扁擔磨出的老繭,呈現出一種紫黑色,象兩塊大傷疤般顯目。
整張臉上只有眼睛是亮的,牙齒是白的,其它地方都黢黑黢黑的。
腿上腳上的泥巴都懶得洗,任由它糊在腿上,只是將手洗干凈了好拿筷子。
在樹蔭下歇息吃飯喝湯是這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笑意在父親的臉上蕩漾開來,他塞給我?guī)讉€蓮子飽滿的蓮蓬,叮囑我在路上不要貪玩,早點回去幫奶奶洗碗。
末了還給我戴好草帽,整整我的衣領,看著我跟小伙伴走回村口,他才又下去勞作。
這時候滿是溫情的父親,跟以前老虎般兇巴巴的父親相比,判若兩人。
也許他以前兇巴巴的對象多是小哥,現在小哥不在家,對于小丫頭的我,父親并不想顯示出他的兇悍出來。
我的眼前一直晃動著父親肩膀上的老繭,想著他老了干不動的那一天,我是否能讓他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母親洗父親的衣服,上衣和背心都是拿滾燙的熱水泡,一股濃重的汗水味散發(fā)出來,然后再用洗衣粉搓洗。
如果不用熱水浸泡,這衣服本洗不出來。
褲子上滿是泥巴,只能拿到飲馬河邊用棒槌敲,在河水反復甩,才能將泥漿甩掉,簡單搓洗一下就拿回來晾干。
因為你再怎么仔細洗它也是面目顏色全非,洗不出來的了。
為了減輕父親一個人的負擔,母親也不能閑著,她找了一個洗藕的活,早晚來回奔波著。
早上,飲馬河邊的第一聲鳥鳴開始,母親就起床了,料理好一家人的早飯后,開始洗衣,完了就小跑著往秋蕓的藕站去了。
我有一天非要跟著母親去她洗藕的地方看,母親帶我去了。
婦女們都穿著膠鞋,在河邊一溜排開,蹲下身子挽一個稻草靶子在蓮藕上搓幾下,蓮藕就顯出它的白嫩本色來了。
洗藕的人群還真熱鬧,哼小曲的唱歌的唱戲的都有,但沒人打鬧,都忙著手里的活。由于長時間在水里浸泡,每個人手背上的皮膚都泛著蓮藕一樣的白,而且皺巴巴的。
這要是在冬天,河里都結冰了,室內外都零下幾度的時候,還要這么洗嗎?這得有多冷呀?
母親說冬天也得洗,因為冬天才是吃藕的好季節(jié),不過不能在河里洗了,得到臨時搭起來棚子里,用井里打上來的冒著熱氣的水洗,暖和很多。
井水打上來洗一會兒也得冷了,不地;這比河水要暖很多,總的說來還是冷啊。
有一個嬸的食指關節(jié)還一直彎著伸展不開。
見我一直盯著她彎曲的食指,嬸子笑著說:“看我的手奇怪吧,長期在水里泡著,骨頭受涼了,就變成這樣了”。
“你快快長大,長大了好幫你媽洗藕“,又有一個嬸子在旁邊逗我說。
“我長大了才不來洗藕呢,我要和葉子一起考大學去深圳當白領“,我噘著小嘴說。
“喲,還挺有志氣的“,人群發(fā)出一陣笑聲。
然后是東家長李家短的家長里短開始了,手不閑著嘴也不閑著,開心地聊著,痛快地累著,又有點生產隊合作社的味道了。
中午飯母親是回家來吃的,奶奶早就做好了熱飯熱菜在家等著呢。
母親說有奶奶在她真是享福了,奶奶把家里的事料理得好好的不用她操心,回家就有飯吃,比那些回家還要自己做飯的人舒服多了。
吃完飯母親碗筷一放奶奶就給收走了,奶奶叫母親歇會兒。
母親可不愿歇,說是路上走慢點就當是歇工了,抓緊時間多干點活多掙點工錢才是要緊的事兒。
誰也說服不了她。
母親一般在天黑之前會下工回家,但也有例外,如過節(jié)需要大量菜藕上市的時候,就要加班加點連夜洗藕,因此也有過半夜甚至通霄洗藕的時候。
母親累了一天回來,每天都會要我拿小本幫她記賬,工錢是論斤算的,多勞得,我算出來告訴她今天的收入時,她疲憊的臉上會露出欣慰的笑容。
母親蹲了一天,腰酸背痛,總要我?guī)退繁炒吠?,我的小拳頭敲在她身上的時候,母親就舒坦地睡著了。
還真不能小看母親洗藕掙的這點錢兒,小哥每個月的生活費和我的雜用,添新衣的錢,都是從母親的小工錢里頭出來的,這是奶奶告訴我的。
父親掙的錢呢,奶奶說一部分用于家里的開銷,柴米油鹽醬醋茶,親戚間禮尚往來,哪一樣不要錢哪,一張百元的鈔票只要一破開,三下二下就花掉了。
“那大哥的工資呢?“我問。
奶奶神秘的一笑:“你大哥的錢哪,我一分不動地給他存起來,日后他們學校要分房要結婚那可都得要錢,可不能把他的錢花掉了?”
“我知道奶奶把大哥的錢藏在哪兒了,在那個床頭柜的木盒子里頭“,我看見過奶奶往那兒放錢,所以斷定奶奶是放在那里頭了。
“小伢不許瞎說,不能在外面亂說的呀“,奶奶叮嚀我說。
我朝奶奶做了個鬼臉,說:“我怎么會把我們家的錢藏在哪里對外人說呢,我傻呀,奶奶您以前是偏愛小哥,現在又開始偏愛大哥起來,啥時候偏愛一下我呀“。
“又胡說八道,我偏愛說不偏愛誰呀,我呀,最偏愛的就是你,小時候沒管管你,慣得你一張利嘴,整天的不饒人“,奶奶點了一下我的額頭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