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的陽光斜映而下,張浮魚冷不丁睜眼,長久的寂靜中,他再一次聽到了鼠兄的躁動。
兩個難兄難弟一先一后安家深井,陡峭的石壁、攀滿井道的滑膩蘚類植物和融入天穹的渺小井口……生長于鋼鐵叢林的直立猿終于醒悟,他的叢林那么巨大,卻從未教過他攀爬。
直立猿自知難以自救,抹掉摔出來的眼淚,開始樂觀……的琢磨怎么干掉另一個掉進來的王八蛋。古時耶穌分餅,曾對門徒說:這是我的血肉,食我血肉者,也要因我而活。張浮魚自覺熬不過鼠兄,也期盼不了鼠兄吃了他的血肉便虔誠立誓要因他而活……那只能是先下手為強。
今天是第三天,一人一鼠跌落深井,人滴水未進、鼠尚未知的第三天。
打擊異己、無能怒吼和攀爬已經(jīng)花光了張浮魚的體力,他能看見天空,看見井口的雜草、玄武巖、麻花一般糾纏的灰綠鋼筋,卻人蹤罕至的像在神農(nóng)架深處。不,除了某只老鼠外,他聽不見任何獸吼,哪怕是穿行牧草的摩擦聲,環(huán)境寂靜到只有風(fēng)和植物在悄然生長繁茂。
他忍不住幻想井上有個城堡,城堡的福爾馬林溶液中泡著栩栩如生的白雪公主,時光和人們遺忘了這里,包括失足落井的廢物王子。
王子不想刪號重練,他還在掙扎。至少要捉到老鼠,剝皮取肉,棄肉,食其皮。
很可惜,即使張浮魚用盡生平學(xué)來的捕鼠手段,神奇的圣斗鼠永遠不會被同樣的招式打敗第二次。唯一打敗它二十九次的,只有這口斑駁破舊的深井,一處絕望的深淵。
近午時分,溫暖的陽光會射到鋼筋水泥垃圾山上,接著一路向西移動,在井角消失。
張浮魚像只冷血動物般跟隨著陽光移動位置,這是濕冷的井下唯一可靠的熱源。井底晝夜溫差巨大,長夜冷的令人發(fā)瘋。他時常懷疑自己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般凍死在寂靜的黎明。夢中沒有火雞面包和紅酒,只有手持刀叉脖系餐布的鼠兄,合十稱阿門,再優(yōu)雅的將他肢解。
他曬著曬著,有點悲哀,還不如變成一顆樹妖,吸收日月精華百年成精,哪怕成為新時代的黑山老鴇,開發(fā)深山一條龍服務(wù)也好。
陽光消除了昨夜的寒冷,又加劇了饑餓。波濤般的暈厥感一陣陣侵蝕張浮魚的大腦,他很餓,更懷疑這次暈過去能否再醒來。
淡金的陽光如約在井角消失,張浮魚再躺了半晌,搓著手臂緩慢的起立,環(huán)視領(lǐng)地一圈,踱步到垃圾堆下,用袖角抹掉遺書的一半。
這是他四處挖來的黑泥,鋪在一塊平整的混凝土上,能寫約四十來字,但怎么夠呢?張浮魚憤怒到恨不得將全世界都罵上一遍,舊的遺書一半是銀行卡密碼及親人電話,一半是他儒雅隨和親切體貼的問候挖這個井的王八蛋全家。
手指在干燥的顆粒狀泥土中劃動,新的字跡很潦草:“井里有一只老鼠,如果可以,殺了它?!?p> 想了成噸的墓志銘,到頭來發(fā)現(xiàn)實在沒什么好矯情的。家屬只剩哥哥,男人間的永別不如幽默一點,至少老哥一輩子都想不通他的遺言。
張浮魚打了個噴嚏,溫度降的很快,陽光才消失沒多久,身體就下意識的開始打顫。
他總覺井再往下打幾丈,就是一個地下暗河,晚間濕氣重的能在臉上凝露,躺兩天風(fēng)濕病都出來了,水汽一重,膝蓋骨就宛若針扎。
巡視幾圈,沒發(fā)現(xiàn)老鼠,張浮魚重新登上垃圾堆,將那些丟在陽光下暴曬的石頭搬下來,尚存些溫度。整個垃圾堆內(nèi)能儲熱的材料只有這玩意。他來到角落,辛苦的用石頭壘成一個小窩,脫下外套蹲在里面,再蓋上,閉目養(yǎng)神。
時間一點點流逝,張浮魚忽然一拳砸向小窩的墻,壘起的石頭咕嚕滾了一地。
他臉色難看的可怕。
血液在失溫,在凝結(jié),心中狂躁的火焰卻愈發(fā)暴烈,這股憤怒已經(jīng)積攢了太久。
張浮魚不明白他是如何從臥室來到的這里,更不明白這莫名其妙的深井、令人發(fā)狂的死寂是怎么回事,還有頸下的觸須、幾乎要溶解大腦的饑餓、對生存卑微的渴求和絕望……
他要死了,不是么?
三天不吃不喝,也許是四天,也許是永遠,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死在這個井里。
這股彌久彌深的絕望終于爆開!
他像一個瘋子般一拳又一拳的砸在井壁上,用疼痛的刺激來證明他還活著;再仰頭瞪圓眼睛,挖掘出大腦中的一切污言穢語噴向天空。
直到一雙眼睛悄悄的出現(xiàn)在井沿,偷看垃圾堆頂上時而指天罵地、時而痛哭流涕的章魚怪。
章魚怪戛然而止,頸下如暴動蛇群的十幾條觸須停止了狂亂揮舞,散發(fā)著熒光的兇戾綠瞳一轉(zhuǎn),正對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
“操,是誰!”張浮魚一聲怒吼。
僅僅只有三個字,卻夾雜著興奮、狂喜、驚訝、恐懼、慌張和警惕。
人!是人類的眼睛!
眼睛卻迅速消失了,如受驚的兔子。
張浮魚一怔,下意識吼出家鄉(xiāng)話:“你屋娘耶!莫跑!停啊!”他察覺語氣不對,趕忙換普通話聲嘶力竭,“別走!求求你!我三天沒吃沒喝,要死了!求求你?。 钡酱艘呀?jīng)詞窮,大腦太亂,實在想不出該說什么留人,就喊了一嗓子“南無阿彌陀佛”,大約是覺得這樣能顯得自己像是一只放下屠刀的邪魔。
可井上的家伙早已經(jīng)跑遠了,張浮魚一直仰到頭酸,才泄氣的蹲在垃圾堆上,心中擔(dān)驚受怕。
有人看到了自己的樣貌跑了!一個駭人的標題迅速的浮現(xiàn)腦?!墩痼@!深山老林忽現(xiàn)人身章魚頭怪物,疑是變異物種》。
井底沒有鏡子,張浮魚也一直在自欺欺人,一邊祈禱救贖,一邊恐懼救贖。
最初他這樣想:我他媽怎會因長出章魚頭而被社會拋棄死無葬身之地呢?
然后他這樣想:我他媽一定會活不過半年就會苦苦哀求人類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最終他決定:我他媽倒是要看看人類怎么讓我求他們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塞翁換頭,焉知非福?他這樣安慰自己。
從垃圾堆上下來時,張浮魚眼睛一亮,他發(fā)現(xiàn)了碎石堆泥巴上的一朵小三葉草!連忙拔了往嘴里一塞,嚼出了淡淡的酸味,反復(fù)嚼成了一團漿糊,還是沒舍得咽……他突兀的想起曾經(jīng)啃了一口就丟的漢堡,想著想著,綠瞳就委屈成了紅瞳。
章魚怪抱著膝蓋,很想大哭一場。
章魚怪就章魚怪吧!可他僅是一只有著人類思想、飲食文化和相應(yīng)體質(zhì)的——章魚怪。
連個觸須伸長的廢物超能力都沒有,不能一跳三丈躍到井上,搬塊人頭大的石頭都氣喘吁吁。
唯一異常的是,當張浮魚狂怒,觸須也會受情緒感染拍打空氣和肩胛骨。若他悲傷,仿若生命的觸須又開始輕撫他的臉頰,溫柔的像晚歸的父親親吻熟睡的女兒額頭。但他還是希望這些善解人意的肉色吸盤、疙瘩與黏液能夠更善解人意的去死。
張浮魚搜索著記憶中有關(guān)章魚的資料,最典型的章魚保羅、和抹香鯨廝殺的大王烏賊、北歐神話中的北海巨妖克拉肯、清代海錯圖中的魚中之鬼、拉萊耶肥宅克蘇魯一一閃過腦海。
跟章魚聯(lián)系最多的往往是深海怪物和邪神,張浮魚瞧瞧四周,難道自己是個……深井邪神?
呵,一只會被水淹死的深井章魚邪神。
悲觀的想著,張浮魚靠著石頭抖腿御寒,環(huán)境愈發(fā)寂靜了,他歪著頭,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漸漸睡著。
夢像一部被剪輯的亂七八糟的禁片,他驀然驚醒時,已經(jīng)記不清夢境的大概。
他只想起一個背影。
幾乎要將整個身體包裹的巨大蝙翅,一只、兩只、無數(shù)的明黃色豎瞳爬滿這怪物的背部,或好奇、或惡意、或憤怒的凝視他……足部是肥大的暗紅色觸須,密密麻麻的在地面蠕動。
這是一個光是瞥見只鱗片甲,都會令人嘔吐、癡呆、瘋癲、乃至失去自我意志的邪神。
接著,更加恐怖的情景出現(xiàn)了——連巖石、山嶺、星球這些弱生命體都因邪神的出現(xiàn)而呈現(xiàn)出非理智的一面。數(shù)以億記的巨石從南至北不停高唱它的頌歌,萬里山嶺拔地而起一路追隨叩拜,天體開始反物理的圍繞它轉(zhuǎn)動。
他著實嚇的不輕,渾渾噩噩的抬頭,外界已至黃昏,他正好對上了一雙黑溜溜的眸子。
那是一個很年幼的小女孩,趴在井沿露出半個頭,好奇的觀察著張浮魚。
他抬頭時,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對了近十秒——小女孩才受驚嚇般縮回頭。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了,張浮魚看不清女孩的樣貌,但剛從噩夢中醒來的他只覺這就是自己最后的希望。腦中百轉(zhuǎn)千回,井下的章魚怪竭盡全力,擠出他此生最燦爛、最討好的笑容:“小妹妹,吃了沒?”
沒人接話。
張浮魚提高嗓音:“你還在么?小妹妹?小妹妹?我不是壞人,這……這是個仿真的章魚頭套!和面具差不多。喂!小妹妹,你能不能聽到我說話?”
“人呢?聽得到么?還在不在?”
“我餓了三天了,什么都沒吃,連水都沒喝一滴,我快死了,小妹妹,你身上有吃的么?”
“水也行,你聽,我嗓子,嗓子都啞了?!?p> “你是聽不懂中文?這里究竟是哪?。吭侥??柬埔寨?老撾?Please!Help me!Help!”
“你出聲??!說話??!一聲不吭怎么回事?”
張浮魚氣喘吁吁,他失溫的厲害,手腳冰冷,血液回流至軀殼維持核心溫度……寒冷、饑渴、疲憊一直折磨著他,很想就這樣睡著。
天色完全的暗了下來。
已經(jīng)到了第三天的夜間,他的外套、襯衫和長褲比昨天更濕冷,而溫度也更極端……像從秋末過渡到初冬的換季,也許黎明前會下點雪。
小女孩不出聲,更不理他。
大丈夫死則死矣,可命運裱子怎能給了希望又當頭一棒?張浮魚丟開酸臭的外套,他想開了,執(zhí)筆自己劇本的大概是莎士比亞,這棕毛大漢喜歡永恒的悲劇,就像那句經(jīng)典的命運之書中,我的主角和慘字在同一行間。
他起身揚臂,面目猙獰:“上面的崽種,看到老子脖子下的東西了么?老子要用這個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