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才巳時,河道邊已是寒意刺骨,河風(fēng)一吹,竟生了冬日瑟瑟的意思。阿鏡跺著腳將身上披風(fēng)又緊了緊。
瞧見不遠處正移近的舟子,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舟子停穩(wěn)了,有人掀簾自船艙里走出,提步上了石階,直往她立著的闌干處而來。風(fēng)燈灼灼映著仙鶴緋袍,大獨科團花,鑲金托云龍紋玉帶,一身貴氣逼人。
阿鏡早矮下身子行禮,“見過李大人?!?p> 李景隆一雙眼只盯著她身后亮著燈火的廂房,“她可無恙?”
“回大人,姑娘她無恙,萬幸萬幸。”她頓了頓,“只是姑娘不讓報官,說不容易尋了這么清靜之處,不愿被人擾了……”
他再不多話,提步往那廂房走去,方推開屋門,就見一道纖小的影子撲簌簌到了眼前,停在他的肩頭。
扭頭看去,那桐花鳳耷拉著腦袋,模樣十分低落不悅。再細看,它身后長長的翎羽竟缺了數(shù)根。
耳旁聽見輕笑,“鳳兒護主,彼時竟不管不顧去與賊人周旋……”
兮容走到他跟前,就欲施禮,被他伸手攔了順勢攬入懷中,“阿容當真無事?”
她搖頭,“并無大礙。李大人派來的人,身手自然厲害。”
他眉一皺,盯著她不語。
她笑道:“大人如今是奉天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加封太子太師。聽說,朝廷每議大事,李大人都位于班列之首。如此身份,阿容如何敢稱呼一聲九江?!?p> 他伸手將她的面紗取下,立時變了臉色,“這叫無礙?!”
她另一側(cè)的面頰及額上一道擦痕觸目驚心,尚未結(jié)痂,脖頸間亦有淤紫。
“九江在戰(zhàn)場上生生死死見多了,這一點算什么?!彼荒樤频L(fēng)輕。
“我已派人去暗查,讓我捉到,必將其千刀萬剮。”他指了指外頭,“我又多派了些人過來,他們平素隱在暗處,不會驚擾你。”
見她點頭,他又道:“近來京師不太平,你自己當心,少出去為妙。你……”他頓了頓,“還是不愿去我府中?”
她倚在他懷中,“高門深戶里的那般阿容不喜,還是這里自在,九江也自在,不是么……”
三更鼓過,他才自那廂房而出,正欲上船,身后有人道:“李大人留步。”
李景隆回身,是兮容身邊的那個侍從。
“此番護主有功,有重賞。”他說罷,已有人捧著銀匣上前。
棋卻未接,“昨日暗殺姑娘之人,各個身手了得。李大人的手下雖厲害,但人數(shù)太少,應(yīng)顧不暇以致姑娘受傷。小的以為,如今京師不安寧,若大人將左右河房拿了,多安置些護衛(wèi),方可后顧無憂?!?p> 李景隆聞言思慮片刻,頷首道:“倒是個好法子?!?p> 船行遠了,阿鏡恰從屋子里出來,瞧見仍注視著暗夜河面的那道身影。那身影緊緊繃著,竟瞧出肅殺的意思。她揉了揉眼,“阿棋,你說了增加護衛(wèi)的事?李大人怕是不會……”
“他當然會,而且會很快?!?p> ……
桐拂看著眼前的情景,有些轉(zhuǎn)不過思緒。
她一向以為,錦衣衛(wèi)該是極為陰森可怖的一處。到處都是明晃晃瞬間可奪人性命的繡春刀、猙獰且血跡斑斑的刑具和兇神惡煞的衛(wèi)吏。
但眼前的這堂上,除了成堆成堆的書卷案冊,還是成堆成堆的書卷案冊。
窗戶亮堂,桌幾明凈,若非時常有穿著鵝帽錦衣挎著刀的總旗、校尉進進出出,她倒以為是在一處書院或是學(xué)堂里。
她面前的屏風(fēng)上,懸著一張京師輿圖,上面細細羅列著每一處屋宇樓臺河道湖泊……那之上,用朱筆圈著十處地方,皆在水道之間。她如今日日對著這圖,越看腦袋越大。
身后的案上,整整齊齊堆著這十人的各種案卷,畫像、黃冊抄本、戶籍、里戶記錄……這么些天,她幾乎已經(jīng)都背下來。
朱高熾日日都來,來了之后通常與趙曦一同看查案卷,偶爾問她幾句關(guān)于河道走向、河底情形之類,倒還不曾拎著她下水……
正走神,猛聽得外頭一陣急促鼓聲,她一個激靈,這是又有新案子的意思。
很快,有人疾步入內(nèi),向那當值的總旗道:“第十一個……弓箭坊和鐵作坊之間的河道,挨著丫頭巷……”
桐拂的心里跟著一沉,鐵作坊……昨晚,她也去了鐵作坊。
本是去尋那欹器上一處缺了的鐵片,沒曾想從水里爬出來,又進了總明觀……
之前去過之后回來,旁敲側(cè)擊地問了廖卿,才曉得這總明觀是宋明帝將四學(xué)館放在一處,除了儒、玄、文、史,又加了陰陽。里頭藏書委實壯觀,她轉(zhuǎn)過幾次,都沒看到盡頭。只記得成千上萬的牙牌垂著,鼻端是樟木香氣……
而那個人,回回去,他回回端坐在里頭,身影說不出的熟悉。
他手邊除了大明歷、宣夜書還有什么注什么語……也時常擺弄一艘不過案頭一臂長的木船……
為何會跑去劉宋,又為何會反復(fù)見到那個眼熟的身影,她始終想不明白。這事既不能問金幼孜,如今也沒辦法找那廖卿旁敲側(cè)擊,實在令人頭痛……
可昨晚,為何案子也在鐵匠坊?若說巧合,合了十一次,絕談不上一個巧字了……
尚未回過神,堂上那些人忽然齊聲高呼道:“殿下!”
抬頭一瞧,朱高熾走在前頭正邁入屋內(nèi),趙曦跟在后頭,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模樣。
朱高熾去那案后坐了,轉(zhuǎn)眼瞧見她,嘴角略揚了揚,很快垂目專注于眼前新呈上的案卷。
桐拂心里正亂,無心細聽,隨手翻著案上的卷冊。
待聽到趙曦帶著怒意的聲音,她才堪堪回過神,一屋子人正盯著自己。
“殿下問你話!”趙曦看起來不是一般的惱火。
她忙轉(zhuǎn)向朱高熾,“我那個剛才……”
朱高熾起身就往外走,“桐姑娘若無事,不妨一起去一趟鐵作坊?!?p> 桐拂站在船頭,有些恍惚。大白天出來晃悠,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此番非但是正大光明出來晃悠,還是跟著錦衣衛(wèi)的官船。若叫爹爹看見了,免不了又被數(shù)落……唯一令她欣慰的,如今爹爹身子大好。至于小柔,她心里又緊緊揪起……
望著船頭的女子,朱高熾走了神。
這還是第一見她穿著宮里的衣裙,團領(lǐng)窄袖折枝小葵花的紫衫,珠絡(luò)縫金帶紅襖裙。
她應(yīng)是覺得穿著別扭,將袖子挽了一道,露出一截手臂,趴在船舷出神。頭發(fā)也被人特意仔細收拾過,難得服服帖帖在腦袋后面。不過仍有一縷掙脫了,在面龐邊恣意拂揚著。
趙曦瞧著她張牙舞爪沒個樣子,正欲上前呵斥,被朱高熾一個眼神迫了回去。
“桐姑娘,可是那青溪小姑?”
身后朱高熾這么一句,將她驚得幾乎一頭栽下船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