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獨處,朱紅闌干,已被桐柔倚了個遍。
他下去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之前自湖里冒出腦袋歇過一回,沖她晃了晃手,就又潛下去。
桐柔也不敢出聲喚他,只能心慌慌地等在亭子里。若是外頭那撥太監(jiān)侍衛(wèi)言官知道這位天子在做什么,估計早沖進(jìn)來,哭喊著勸誡了……
此番情景,她很容易就想到姐姐。當(dāng)初跟著姐姐偷偷去湖邊采蓮子,也是這般小心翼翼。坐在蘆葦叢里藏著的平頭船上,焦急地等著姐姐從水里冒出來……
手邊小爐的水咕嘟滾了,桐柔才回過神來。
之前用了文清醫(yī)女新開的藥,老老實實連服了五日,其實到第三日就已經(jīng)好了大半,五日服完氣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初,甚至比往常更好了。
她特意去尋了文清,欲將領(lǐng)的一對鐲子送她,豈知文清堅決推辭。
桐柔順嘴問了藥方,文清只說請教了御醫(yī)局的大人,但說這話的時候,文清不小心打翻了手邊的茶盞……
雖相識不久,但桐柔曉得,依文清這般性子,定是心中藏了什么才會有此慌張。
這藥的配法,與爹爹常用太過相似……
心里這疑問難以消去,桐柔煩擾不堪。雖然抱著希冀,但又十分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水面嘩啦一聲響,她嚇了一跳,忙傾身望去。他已很快游到岸邊,順著石階上來入了亭中。
她將備好的衣衫擱在案上就要退出去,轉(zhuǎn)念一想似乎不妥。平素貼身伺候他的宮女不在這里,總不好讓他自己更衣。
但自己是文華殿的女史,給他換衣服似乎也不妥……
扭頭看他,他正望著自己。
望了一會兒他忽然道:“罷了,不換了?!?p> “不成!”她脫口道,“太醫(yī)局那里早囑咐過,咳癥初愈,萬萬不可再受寒氣……”言罷也不再猶豫,上前替他更衣。
朱允炆原以為她會一走了之,沒想到她竟板著臉,一邊一本正經(jīng)地教訓(xùn)自己,一邊認(rèn)真替自己更衣。
那口氣,和太醫(yī)局里言行不茍語重心長的老醫(yī)官一般,也不曉得她從哪里學(xué)來……
訓(xùn)到一半,她忽然不啃聲,朱允炆低頭看去,她的手停在他內(nèi)衫的衣襟前,臉微紅。
他忍了笑意將身子轉(zhuǎn)過去,自己除了內(nèi)衫,她已急急忙忙將干衣披在他身后。見他將衣服攏了,才轉(zhuǎn)到前面來系帶。
她的面頰上如浮霞繚繞,嘴上卻又開始叨叨不休,“太醫(yī)說了,陛下本是外寒并未直中臟腑。但后因操勞過慮,與它邪合并,致病為風(fēng)寒……”
她將他的外衫穿好了,才發(fā)覺他一直沉默著,不覺抬頭看去。
他的面龐籠在暮色中,唯獨眸光被一旁的燭火映著,簇簇躍著,但看得出,那里頭的心思早飄遠(yuǎn)了。
她退開些,等了等才打斷他,“可尋到了?”
他將一手?jǐn)傞_,里頭那張玉牌,似乎仍是往日模樣。
“可惜,缺了一角?!彼?,似是喟嘆,“恐怕是看不到了?!?p> “看到什么?”
“你可知先皇因何而逝?”他目光飄遠(yuǎn)了去。
“風(fēng)寒……”桐柔道,心思《太祖實錄》里不是寫得清楚?
“風(fēng)寒?!彼従徶貜?fù)了一遍,“父皇正值壯年,一場風(fēng)寒,竟致……”
亭內(nèi)一時靜謐,再無旁的動靜。
桐柔只知曉,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太子朱標(biāo)受命巡撫陜西,彼時秦王因?qū)掖斡羞^失被召回京師,太子奉太祖命同時調(diào)查秦王言行。
回京后不久太子染上風(fēng)寒,病中仍獻(xiàn)陜西域圖,替秦王說情,勤于籌建都城之事……卻于次年五月不治。
彼時不過十七歲的朱允炆,不假人手衣不解帶榻前伺候……到后來形容憔悴消瘦不堪,令太祖動容……
“朕,不信?!敝煸蕿擅偷匾痪?,將桐柔嚇了一跳。
已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他竟始終耿耿于懷,難道他一直懷疑其中另有隱情……
她待他神色平復(fù)少許,才將一旁新滾的茶水遞上,“暖暖身子?!?p> 他接了卻沒喝,放在一旁,“可會結(jié)宮絳?”
她看著他手心的玉牌,老老實實道:“只會平常的樣式……”
他將她一只手牽到面前,把玉牌放在她的手中。玉牌寒涼,觸到手心,她微微一個哆嗦。
“平常的就好?!彼D了頓,“去取了來,就在這兒結(jié)。”
桐柔繞過一叢山石,走到月門外頭,就看見一臉焦急的吳亮。
“哎喲瞧見你出來,我可放心了……”吳亮撫了撫心口,隨即沖里頭張望一二,“怎么,沒宣人進(jìn)去?”
桐柔搖搖頭,“命我去取針線結(jié)宮絳……”
吳亮趕緊沖后頭揮了揮手,立刻有人捧了一個匣子上前。
桐柔湊上去一瞧,一個織錦針黹盒,另有幾束顏色各異的絲絳,不覺咋舌,“你怎知……”
吳亮將東西塞進(jìn)她手里,“跟著陛下時間長了,自然知道,快去快去,時辰也不早了……”
垂簾卷,亭中燭下,一人宮絳細(xì)細(xì)結(jié),一人瞧。
……
這一路,桐拂覺得,和兮容相處的日子越久,越發(fā)看不懂這個女子。
自換了舟行,她愈加喜怒無常。
高興了,自個兒在那船頭且唱且舞,歌聲清揚婉轉(zhuǎn),舞姿曼妙。常引得岸上車馬路人,和路過的舟客,追著瞧她。她卻仿佛渾不在意,直跳至沒了氣力,癱在船板上,衣衫盡濕,嘴里仍吟唱不休……
不高興了,拘在自己那間屋子里,幾日看不見人影。好幾回桐拂以為她棄船離開了,打開門,她蜷在榻上,神思恍惚目光游移……有時直接一個茶碗扔過來,砸在門上……
好在秣十七的傷勢痊愈得很快,文德給她用的藥看來是上佳的。只是仍舊神思恍惚,醒了之后就一直纏著桐拂,寸步不離。但仍日日念叨孫定遠(yuǎn),桐拂只能說他還在養(yǎng)傷,不能去瞧……
十七如今對桐拂的話,十分相信,所以念叨歸念叨,卻也不會再鬧著去找他。
估摸著已近京師,桐拂坐在船頭,看著一個身姿婀娜又在清唱起舞,一個坐在船舷上啃著果子似看非看,心里不由嘆了又嘆。
此番去一趟北地,竟帶回了這么兩個女子。這之后,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