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方皓的家在城西的既濟坊,離中城隔著有一段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距離,三人腳下趕得緊,在亥時宵禁之前到了青方皓的家門口。
青方皓家只是一個普通的見方的小閣樓,長不到三丈、寬不及兩丈,里面簡單地有一些家具與生活用品,看來青大人平時不辦差時都是深居簡出。
就著月光點上燈,段滄海找出一張桌子來,殷英又摸到青方皓家的煤爐子把水燒開,又翻出青方皓的茶葉來泡了三碗茶,三人拾了三張凳子坐定。
“把我們叫來了你家,你倒還像個佛爺一樣,坐得如意得很,真不知你平時是怎么過的?!?p> 青方皓抿一口燙嘴的茶,說: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節(jié)嘛。”
“貧嘴!”
段滄海索性不理他,端起那碗熱茶細細地喝了起來。
青方皓抿了兩口茶水,要跟殷英說正事兒了:
“是這樣的,殷兄弟?!?p> “哎哎,你等等,等一下?!?p> 段滄海伸手出來,攔住了青方皓的話頭。
“一口一個殷兄弟,人家什么時候就成了你兄弟了?”
青方皓伸出手掌輕拍了兩下桌子,亮出他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跟段滄海大眼瞪小眼的。
“我說,段兄,你也太小家子氣了啊,以你我兩人這么多年的關系,我叫你的兄弟一聲兄弟怎么了?還虧他了不成?”
段滄海也拿眼睛瞪著他。
“少廢話,你得正正經經地跟小殷子說這個事兒,囫圇模糊的可不行,不要在這兒跟他套近乎啊?!?p> 青方皓跟段滄海對著瞪了一會兒,先把目光收回去,嬉皮笑臉。
“我這不是對殷兄弟喜歡得很嗎,敢和鄭啟明那樣的頂級紈绔正面沖突,夠有膽,是條漢子,我反正是就把他當兄弟了!”
青方皓提起那鄭啟明皇子時,因為是在自己家里,臉上絲毫不掩飾自己臉上對他的嫌惡,又說到‘把殷英當兄弟’時,又是一臉的大義凜然。
“呃……海哥,青大人。”
殷英也算是在這里聽他們扯了半天了,但還是沒有說正事兒。
“你們二位找到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青方皓嘴里說著“對對對”,又拿過水壺給殷英加水,卻把段滄海晾在了一邊。
“殷兄弟,是這樣的,你想不想留在霽都?”
“不想?!?p> 殷英根本都不用思考,直接就是一句不想。
青方皓倒是沒想到這小子能不按套路出牌。
“不想?為什么?”
殷英不知道青方皓的意思是有差事給他做,還以為就是要他留在霽城的意思,他想著自己戶籍不在這里,也沒有行商令,當然在這里是待不了啊。
“我準備回家,得有兩年多時間沒有見家里人了?!?p> 青方皓十分理解地點著頭,問:
“嗯……家里都有誰?”
“阿爹,阿娘,阿公,阿婆,我是獨子沒有兄弟姊妹,家里四口人都靠種田過活,所以得想辦法照顧家里啊?!?p> 這也是殷英能沉下心在皇城御衛(wèi)一干就是兩年的原因,這里有著極高的俸祿,可以給他家里很大的周濟。但是隨著他家里父母年歲增高,作為獨子的殷英終究是不能一直在外面做事的。
“好小子,是吃過苦的,不過這差事兒啊,不會耽擱你回家,你就想這么回去當一輩子小農民?”
青方皓對殷英既是贊許道,又隨后拋出了疑問,問他是否心甘就這樣從此鑄劍為犁、白費一身本領。
段滄海這時候也算是幫著青方皓說了一句話:
“你練了小半輩子的武,也應該學以致用才是,比起在皇城里給皇族守著門戶,外面的地方才多得是適合你發(fā)揮的舞臺?!?p> 可以說殷英的武藝是段滄??粗毘鰜碓僖稽c點進步的,所以他更不希望殷英就這么荒廢掉。
“海哥?”
殷英顯然沒想到,以段滄海的身份能說出這種話來。
段滄海接著說:
“你也別看我,他給你的這確實也是一條路,但是也就看你自己想不想了,全憑你自己。”
殷英這是明白了,段滄海惜他的才,幫他另找了差事,這青大人看起來也對自己昨天的“犯上”行為很感興趣,兩人一拍即合,這就來找自己了。他也開始有一點動心,只是不知道青方皓讓他去的會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做的又是怎樣的差事。他入神地想了想,到底是該回去當家里的頂梁柱,還是該留在霽都。
段滄海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接著對殷英說:
“小殷子你整日都只在皇城里面,想必是沒聽說過清平司。”
殷英平日里接觸的人都是以內官與皇族成員居多,像清平司這種都設在府城里的衙門,他都是通過大臣覲見時報的頭銜來認識的,而且兩年來他確實是沒有一次聽說過還有這樣一個機構。
“……這個確實。”
“青大人便是打那兒來,如今希望你能夠到清平司去為他助力,你看如何?”
末了段滄海又加了一句:
“我不是在勸你,但是清平司這個地方非同尋常,你若是打算去,可得要好好地想清楚。”
殷英看了看青方皓,倒像是提起了興趣,他問那兩人道:
“敢問海哥、青大人,這清平司有怎么個不同尋常法?”
青方皓“嘿嘿”,怪笑了兩聲,向他介紹道:
“本司是由朝廷直轄,設立的初衷是要監(jiān)控江湖上的不安定因素,現在也會兼帶著會處理一些軍隊與地方治安管不了或者不方便管的特殊事務,所以呢工作性質也是有一點風險的,對人才素質的需求也是極高。本司在府城里近乎是隱形的,大部分朝臣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而已,有些甚至連聽都沒聽過??梢哉f是鄭國最沒有存在感但也最不可或缺的一個衙門。”
殷英點了點頭,道:
“最沒有存在感但也最不可或缺,聽起來還挺厲害的……”
“哼哼,”
青方皓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隨后又一拍桌子,從凳子上站起來,驚了二人一陣,十分夸張地說道:
“何止是挺厲害啊,那是相當厲害?。 ?p> 在一邊的段滄海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拿手肘戳了一下青方皓。
“青兄你……能不能好好地說話?!?p> 青方皓一臉得意地坐了下來,喝了一口茶水潤了潤嗓子,熟悉他的段滄海便知道,他這就是又要發(fā)表高論了。
“天祜二年,豐華府大鹽商董二麻子,家財萬貫、玉石滿倉、妻妾成群、家丁成海,家中無論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無不是物盡極奢,那叫一個金銀堆成山,珠寶流成河啊?!?p> 段滄海強忍著自己要把青方皓的嘴堵上的沖動,問了一個問題:
“不是,這人家有錢,也有錯嗎?”
青方皓喘一大口氣,腆著臉對段滄海說:
“你先聽我說完啊,這董二麻子,可不僅僅是有錢那么簡單?!?p> “怎么說?”
故事講得漸入佳境,二人開始感興趣了。
小小地嘬了一口茶,青方皓繼續(xù)他的表演,反正這是在他家里,他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可是這董二麻子,勾結府尹、壟斷鹽業(yè)、蓄養(yǎng)私兵、建筑塢堡。嘿!這些個玩意兒哪一樣不是個重罪?。吭偌由纤掷镱^的那些人命,這幾樣隨便拿一個出來就夠抄他的家了!”
“天祜”是當今皇帝鄭文建使用的年號,今年是天祜五年,青方皓說的這件事是發(fā)生在天祜二年,也就是在三年前。
家鄉(xiāng)就在豐華府的殷英聽著聽著,覺得董二麻子這個人好像有些熟悉,若真的是發(fā)生在三年前,那時候的他正好是打算去參軍,但是還沒有離家,在家里練些莊稼把式呢。
段滄海剛又要開口,給青方皓一伸手止住,意思是你先別說話,等我講完你再問。
“可是人家就是好好的,沒人敢動,就在南邊兒當著土皇帝,那時候的朝廷才經過大變故,狀態(tài)還沒有完全回轉,對地方的統(tǒng)治力不是太強,還有許多更加緊要的事兒要去收拾,只要董二麻子和豐華府尹每個月都給朝廷上交足夠的錢糧,其它的事情任由他們在地方上怎么折騰,也就都對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p> 青方皓的語氣抑揚頓挫,仿佛他就是那戲臺子上的說書人,一點都不在乎他現在說的其實都是些敏感話題。
“人家呢,其實也沒干過什么壞事兒,不過就是把鹽價抬得老高,導致豐華府邊緣地帶的百姓都流失到別的府去——又沒有遷移到境外去,按理說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要說人命,干這種事兒的人,誰手上不折上個幾條人命啊。”
段滄海聽到這里眉頭一皺,搶話道:
“你這話說得……僅僅一條人命就已經是極大的冤屈了?!?p> 青方皓仿佛是聽到了多好笑的笑話似的,捧腹大笑。
“嘿嘿嘿嘿,段兄啊,可莫要說得這么輕松,你手上沒沾過冤屈的血么?去年冬月里,被李沙柳那個死閹人老變態(tài)關在他家那小樓里,活活被玩兒死的兩個小宮娥,是誰最后弄出皇城去埋了的?”
段滄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知道該怎么去解釋這件事。
其實也沒什么好解釋的。
殷英瞪大了眼睛,望望段滄海,望望青方皓,他以前可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檔子事情。
“海哥?”
這兩個字可能是殷英這會兒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這事兒……是皇上……”
段滄海的聲音里帶著有明顯的無力感,也許還有……自責或者懺悔。
“我當然知道是皇上下的令,不然就憑你,也是不敢做這種事的?!?p> 明明是在說有關人命的事,還是個禁忌話題,可青方皓的語氣就好像這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件,都不想多花心思的那種。
“咱們皇上啊,得倚仗著李沙柳這老王八蛋給他打理內務,協調皇城,給他老人家?guī)順O大便利。所以他自然對這混蛋干出的許多事兒得寬松些,只要是在限度內,都要順著他,畢竟和得力助手相比,那兩個宮女的小命又值得什么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