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未亡人
這寒冷刺骨的皇位,顧長晏一坐便坐到了壽終正寢。
原想著,可以早日去尋了愉妃,卻好像被下了咒似的,身體極少生病,健朗得很。
御醫(yī)誠惶誠恐,生怕自己診斷失誤,要是那日皇帝突然駕崩,誅九族的罪可就逃不掉了。所以御醫(yī)無事也給顧長晏開點方子,讓他養(yǎng)養(yǎng)身。所謂居移氣,養(yǎng)移體,長年下來,顧長晏不但面容比同齡大臣們年輕,子女也多了起來。
可是,沒有一個是愉妃所出。
他常??粗@些逐日成長的孩子而發(fā)呆。
如果,也許,和她有個一兒半女該是何種結(jié)局?
想了各種溫馨的畫面,末了只是慘淡笑笑。
他所想,根本不可能發(fā)生。
*
在他暮年,病魔總算如期到訪。
又是一天的湯藥灌入,將胃灌的滿滿的,顧長宴只覺得那藥味極其惡心,卻也配合著盡力咽下去,到了晚間,胃里開始翻江倒海,苦澀的藥汁時不時的翻涌到喉頭,顧長宴往下吞,那藥汁卻瘋狂的往上涌,苦苦壓抑多時,顧長宴終于受不住,張開口,大堆藥汁如箭般噴濺而出,床榻、被褥、枕頭,盡數(shù)濕透。
太醫(yī)急得滿頭大汗,不住地揩著自己的鬢角和額頭。
顧長宴大口大口的嘔著,只把胃里藥汁連來不及分解的丸藥一起,嘔的干干凈凈。宮女捧著藥碗的手哆嗦,顛得湯匙叮當響?;诺谋妼m女太監(jiān)端盆遞水,忙成一串。太醫(yī)使勁地叩了頭,說:“臣無能,臣該死!”
顧長宴再也服不下藥去。就是聞一聞,也要連膽汁一齊吐出來。
又熬了三天功夫,顧長宴躺在床上,面白如紙,氣息微弱,偶爾睜開眼看著青花帳頂,頻頻想起愉妃來。
*
這一日,顧長晏躺在榻上,瘦骨嶙峋,顴骨高高突起,下頜尖削,原本的一頭黑發(fā),夾雜了數(shù)不清的白絲。席下跪著親臣和得寵的妃子們。親臣們面容憔悴,面色暗沉。妃子們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是真是假無從得知?;畹浇裉?,連一個肯精心為自己著想的人都沒有。顧長宴在心里咬牙切齒一番,漸漸又覺得疲累。恨的心都淡了,只想著早些死了也罷,省的活受罪。
顧長晏努力睜開眼皮,望著帷帳,恍惚之間好像看到了風(fēng)樂愉。
風(fēng)樂愉還是那般清古冶艷,秀潤天成。她一襲紅衣立在帷帳旁,面色峻然,卻無哀慟之色。
“你活得真久。”
顧長晏的心如墜入冰窟,凄惶無比。他眸底暗沉,若有海瀾隱隱,潸然淚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回應(yīng)她。
席上的聲音似乎消失了,整個空間只剩顧長晏和風(fēng)樂愉。
她離開的無數(shù)個夜里,也許是過于記恨,竟從未到過一次他的夢里。她的容顏都快記不起來了。
那般絕情,一點也不像她。
“皇上,皇上?”
御醫(yī)心提到了嗓子眼,慌慌張張湊上前喚著。
“皇上,皇上!”
妃子們的哭腔有些刺耳,她們以為顧長晏這是要回光返照了。
顧長宴淡淡笑,看了一圈跪在席上的兒女,這么多子女,卻沒有一個是風(fēng)樂愉所出。
他想去看看她。
盡管身體已經(jīng)很難行動,但還是想看看她。
力排眾議,帶上幾個親信武將,便出發(fā)了。
*
逍客山莊處于城外深山幽茂林修竹之中,路途跋涉,武將們尚且吃力,更別提九五之尊的顧長晏了。
“皇上,微臣實在擔(dān)心......”
顧長晏猶如未聞見,雙目盯著遠處的山巒,指了指逍客山莊的方向。
武將們相互對視,點了點頭又繼續(xù)前行。他們想不通,為何要將愉妃葬在這早已杳無人煙的逍客山莊。
風(fēng)樂愉的陵墓,不,應(yīng)該說是墳?zāi)梗驮阱锌蜕角f內(nèi)。本該屬于愉妃的葬禮,卻走了最普通的妃子該享有的禮遇,草草結(jié)束,無比凄涼。
她走的一兩年里,顧長晏偶爾獨自一人會去看看。后來,便再沒去過了。
因為那個笑如桃花,會折下棣棠花遞給他的女子,已在他腳下的土中沉睡多年,化為枯骨了。看一次,便像是受刑,是五馬分尸那種,但分的是他的心。堂堂的九五之尊,斬人如麻,開始知道了什么是恐懼。
因為皇帝喜歡棣棠花,百姓們在梁城外的山道都栽滿了棣棠花。眼下正是棣棠花開放的季節(jié)很快到來,山林田野,全是金燦燦的。
顧長晏看著著金黃燦爛的棣棠花,眸中有了濕潤,他仿佛看到了棣棠花中朝他走來的風(fēng)樂愉。她笑著,那雙如桃花般耀眼的眼睛好像藏著一個春天,明媚而溫柔。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手握著青風(fēng)劍。
顧長晏微微一顫,魑魅魍魎他都未懼怕過,可這青風(fēng)劍,卻能要了他的命。
他心里的傷口又被撕裂了一道,他喘氣變得有些困難。
“絡(luò)成,歇一會吧?!?p> 絡(luò)成略驚,瞧了瞧顧長晏,見他面色不太好,微蹙眉,點了點頭,“遵命?!庇謴男心抑心昧怂f給顧長晏。
顧長晏是個沒架子的皇帝,尤其是在親信跟前,亦是如當年還是三皇子時那般隨和親近。
絡(luò)成望著這蔥蔥郁郁的樹木,心里生了一頓涼意。
此地,偶有鳥啼,卻也像鳥啼花怨。風(fēng)樂愉葬于此,委實可憐。而顧長晏,委實有些心狠??傻弁踔?,豈是旁人可理解的。你覺得痛,他未必覺得。你覺得苦,他未必覺得。每每想到這里絡(luò)成都會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不敢再細想下去。
忽有暴雨傾瀉而下,遠遠近近的山巒峰林,長長短短的江河峽谷,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輪廓,消漸為無形。棣棠花被傾瀉的暴雨打得零落不堪,一團團錦繡般的花朵折損在急雨中,墮落污泥道。
顧長晏仰面迎雨,雨水直直砸在面頰上,冰冷如刀。眾人立刻攔住,瞬間將所有紙傘撐開,為顧長晏做了一個小屋頂。
雨中中天光暗淡,只有偶爾雨點的微光,映照出前面依稀的景物,整個天地模糊一片。山道拐彎處,是一個小亭子。當朝設(shè)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是路人歇息處。在這樣的暗夜風(fēng)雨中,有三四個人正在亭中,或倚或坐,正在談天。
*
眾人立即前往亭子中。
為了安全,顧長晏和武將們身著布衣,但身上的傲然之氣還是難以隱藏。
“嗐,雷兄,你可不知,這天下第一莊的逍客山莊還風(fēng)光時,此地別提多熱鬧了,日有照市,夜有鬼市?!?p> “哎,世事難料,誰曾想逍客山莊竟落得如此下場?!?p> “那風(fēng)莊主是這世間最大的冤大頭了,冰壺秋月,瑩徹?zé)o瑕,卻落得如此下場。”
“可不是,那逍客山莊的大小姐,薄命佳人,實在是可憐至極,嫁入皇家,未有一子已經(jīng)很凄涼,竟得了那失心瘋,死了還只是普通妃子的待遇,哎,可悲,可悲?!?p> “紅顏薄命。想當初,多少人向莊主求親,他都不肯。”
“早知如此,將大小姐嫁于凡夫俗子,倒比嫁入帝王家來的好?!?p> 絡(luò)成面露難色,欲上前制止,卻被顧長晏攔了下來。
“老爺......”
顧長晏搖搖頭。
*
也許是蒼天憐憫顧長晏,這雨很快便停了,眾人繼續(xù)前進。不出一炷香的時辰,他們便到了。
這里積塵已久,有些廂房破敗,門窗都爛了,風(fēng)一吹就要化了。
顧長宴恍惚中看見前方負袖而立的愉妃,一身嫁衣,披散著烏黑長發(fā),遠遠地站在那里,正靜靜的望著他,眼底一片死寂。
整個世界陷入死寂。
他怯了。
都說輪回有六路,胎生,濕生,化生,卵生,公侯將相,離寡孤獨。
但東方家的人卻說,風(fēng)樂愉根本沒入輪回。
南相攙扶著他,一步步走過去。
他的腳步沉重而拖沓,仿佛跨過了千山萬水,仿佛越過了三生河畔,仿佛踩踏著荊棘刀尖,仿佛每一個腳印都留下了血跡。
他走的異常痛苦而艱難。
逍客山莊本就在長林豐草之地,如今荒蕪多年,意料之中的雜草叢生。
終于來到墓碑前。
青石墓碑上刻著幾個模糊的字——先室顧氏夫人之靈
墓碑有些泛白了,剩下的看不清了。
墓碑被光陰洗刷過后,連這樣頑固的石頭都褪了一層顏色,也不知這世上還有什么可以長久光鮮。
絡(luò)成自以為很了解顧長晏,可在風(fēng)樂愉這件事上,他又覺得自己全然不了解他。瞞天過海,將風(fēng)樂愉葬在此地,本就無法理解,又不許人來打理墓地,更是疑惑。絡(luò)成和夏子熙來不及多想,拔出佩刀對著雜草就是一頓斬。
片刻,墳?zāi)顾闹鼙愀蓛袅嗽S多。
顧長晏艱難的盤膝坐在墓前,擦一擦墓碑上的塵土,手指摩挲著墓碑,是光潤而冰冷的。摩挲了片刻,仿佛心頭壓了些什么,壓的他喘氣都變的艱難,想與人說說,可看了眼絡(luò)成和南相,又低下頭。眼眶漸紅,他微微抖著身,泣聲不語。
這世上唯一陪伴在身側(cè),體恤妥帖的人,已經(jīng)入了土。
他就是想說話,也無人可說,只能放在心里,無事時,自己將那些事,那些話,在心里說給自己聽。
風(fēng)樂愉在他面前,死過兩次。
一次是嫁給他,一次是真正的死去。
嫁給他之后,顧長晏便開始了孤獨之旅。那些心事,統(tǒng)統(tǒng)藏了起來,無人知曉,也無需他人知曉。
他曾經(jīng)也有過快樂,那份快樂是和風(fēng)樂愉一起發(fā)生的。
他愛不愛她,他無從得知。
年少的他,只知道要得著天下。情情愛愛,和他沒了關(guān)系。發(fā)揚踔厲,安富恤貧,安邦定國、愛民如子,才是他的一生。
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郎,早已不復(fù)存在。
如今的逍客山莊,已是廢墟一片,就像隨著風(fēng)樂愉死去的顧長晏的內(nèi)心,蒼涼,孤獨。
顧長宴的心再慢慢的聚攏,一絲絲的疼痛匯聚成劇痛,淚水劃過臉龐,落入塵土中,試圖侵入厚厚的泥土去觸摸風(fēng)樂愉的尸骨。
這幽暗深山,恍惚中飄來的青煙和灰燼一起,如鬼魅般漂浮著。
顧長宴呼吸變得艱難,好像在做最后的告別。他合上了眼,露出笑來。
“阿愉,我來見你了?!?p> 說完仿佛睡去,眼簾逐漸完全合上,手腕垂下,滑落在墓碑旁。
梁國二三三年,當朝皇帝顧長晏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