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云瑾語塞。
當初。
聽聞墨蓮淪落青樓,樊云瑾便不愿再回陵平見墨蓮……如今想起,確實是樊云瑾對不住墨蓮。
可是。
誰能接受最心愛之女子淪落為人盡可夫的煙花女子?因而在此事上,樊云瑾并不認為他有錯,樊云瑾更不愿就此認錯。至于其他……樊云瑾不愿告訴墨蓮,他曾錯認墨蕁為墨蓮,他甚至因而與墨蕁……墨蕁已死,此事就該煙消云散。
“是賤妾僭越了?!蹦復笤偻艘恍〔剑淅涞卣f:“太尉大人可是高高在上的太尉大人,豈會有錯?”
“我不喜歡聽你這種話!”
“那太尉大人喜歡聽賤妾說何種話?”墨蓮的語氣更冷了,“想必,太尉大人已聽說那場大火了吧?”
“聽說了?!狈畦祰@一口氣,“墨伯父,墨伯母,墨蕁……全都葬身火海了?!?p> “葬身火海的真是墨蕁嗎?”
“你說什么?”樊云瑾猛然心驚。
“我與她長得一模一樣。除卻母親,天底之下,幾乎無人能夠準確分辨我與她。更不必說是那群餓得老眼昏花的街坊鄰里了。”她眨了眨眼,戲謔地說:“既然無人能夠準確分辨我與她,為何人人都說死的是墨蕁?”
“你……”樊云瑾倒抽一口大氣,心驚更甚。
“我怎么了?”墨蓮狀似天真地歪了歪頭,“云瑾哥哥,你害怕了嗎?”
她對著樊云瑾笑。
一如那年,樊云瑾擁著墨蓮之時,墨蕁在墨蓮背后對著樊云瑾笑……樊云瑾仿佛看見一具焦尸慢慢地從墳墓爬出來一般,毛骨悚然!
“你是……”“墨蕁”二字,如同骨頭卡在樊云瑾的喉嚨,直讓樊云瑾透不過氣來!
“哈哈哈哈哈哈……”她捂住嘴巴,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連連,“太尉大人真該去照照鏡子,看看太尉大人如今這臉色到底有多嚇人!哈哈哈哈哈……賤妾不過是跟太尉大人開個玩笑罷了,太尉大人竟還當真了?難不成太尉大人真懷疑當年死的不是墨蕁?”
“你到底是誰?”樊云瑾低吼!
“賤妾到底是誰?”她彎著腰,捂住笑得疼痛的肚子,“哈哈哈哈哈……太尉大人竟也如此調皮地跟賤妾開起玩笑來了!哈哈哈哈哈……難道太尉大人當真分辨不出來嗎?”
“我問你,你到底是誰?!”樊云瑾的聲音恐怖得很!
“賤妾是誰?賤妾還能是誰呢?”她模棱兩可地反問:“或許這樣說吧,賤妾知道,太尉大人的小腹對上有一枚狀似雄獅的墨色胎記。那次……賤妾曾親吻那胎記無數(shù)遍……如此一來,難道太尉大人還要問賤妾是誰嗎?”
“你……”
“賤妾又如何了?”她猛然收起臉上的笑,直勾勾地盯著樊云瑾,直窺探樊云瑾的靈魂深處,“難道墨蕁也親吻過太尉大人的胎記嗎?”
“我……”
“墨蕁也曾親吻過太尉大人的胎記,是嗎?!”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搖著頭,“太尉大人居然與墨蕁……”
“沒有!”樊云瑾怒聲低吼。
“當真沒有嗎?”她若有所思地冷笑,“墨蕁當真不曾親吻云瑾哥哥的胎記嗎?到底是云集哥哥錯記,還是云瑾哥哥想要狠心否認曾經(jīng)有過的溫存?”
“你到底是誰?!”
樊云瑾低吼著沖向她。
她卻搶先一步把房門關上。
樊云瑾將房門敲得乒乓作響,憤怒,低吼:“你給我出來!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
隔著門板,墨蓮冷冷地說:“我經(jīng)已把話說得十分清楚,就連你身上的胎記,我都經(jīng)已指出。你卻還要問我是誰?云瑾,難道你與墨蕁當真有過床笫之親嗎?若是那般,你又如何對得住我?若是那般,我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情深,我曾經(jīng)為你受過的苦難,豈不都是一場情深錯付的絕情騙局嗎?”
樊云瑾停下了手,沒再敲門。
“為何不回答?”墨蓮追問:“難道你當真與墨蕁有過床笫之親嗎?難道……你也曾愛過墨蕁嗎?”
“沒有!”樊云瑾激動否認,“我愛的只有墨蓮一人!墨蕁在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是嗎?墨蕁在你眼中,當真那般不值一提嗎?”她在房中淚如雨下,渾身顫抖,聲音哽咽,“太尉大人請回吧,賤妾要歇息了?!?p> “你給我出來!”樊云瑾再次敲門,用力敲門,不斷敲門。
她沒有再回應,仿佛經(jīng)已墜入深淵般,不見身影,沒有回聲。
樊云瑾心緒難平地站在房間外,眼神深邃而又復雜地注視著暗黑的房門。
難道……
房中那人真是墨蕁?
若房中那人是墨蕁,那墨蓮豈不是……焦尸?
不!
不會的!
墨蓮不會變成焦尸的!
可是……
房中那人似乎知道他與墨蕁之間曾經(jīng)有過床笫之親……難道是墨蓮自身察覺了什么,欲要從他的口中得到證實?還是……墨蕁將那日的事情告知墨蓮了?
心亂如麻……
樊云瑾恨自己無法準確分辨房中那人到底是墨蓮還是墨蕁!別說一別八年再次相遇,縱使是在八年前,縱使那時候他與墨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日日相對,樊云瑾卻還會在關鍵時刻分辨不清。
“太尉大人!”
詹峻氣喘吁吁地隨后趕到。
樊云瑾轉頭對詹峻說:“你親自去一趟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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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很深。
太餓了,所以在睡前喝了很多水,只求不會餓醒,不料卻被尿意憋醒了。起床,摸黑上了一趟茅房。準備回房間繼續(xù)睡覺的時候,途徑父母的房間,聽見父親與母親在說話——
“你就不要再哭了,這是唯一的方法!若不這般,我們一家四口,全都得活活餓死!”那是父親的聲音。
“可是……”母親早已泣不成聲。
“墨蓮性子溫順些,墨蕁性子歡脫些……你說,我們該讓誰去牡丹居?”
牡丹居?!
墨蕁抬起雙手,緊緊地捂住嘴巴!
“無論是墨蓮還是墨蕁,她們都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如何能夠做出抉擇?”母親再次泣不成聲。
“既然你無法做出抉擇,那便讓她們自己抉擇吧!我明日想辦法買兩個包子回來,一個有肉餡的,一個沒有肉餡的。誰吃上有肉餡的包子,誰就去牡丹居!”
“這不是讓她們抉擇,這是老天爺?shù)木駬瘛敲 磺卸际敲 ?p> 母親哭倒在父親的懷中。
墨蕁捂住嘴巴往后退,拔腿跑回房間。關上房門,轉身卻見姐姐還在床上酣然大睡,仿佛沒有一絲煩惱。墨蕁本想沖上前將姐姐搖醒。墨蕁本想告訴姐姐,父母打算將她們當中的其中一人賣到牡丹居。
可是……
告訴姐姐又如何?
墨蕁腿軟坐在地上……
如今,父母狠下心腸要將她們其中一人賣到牡丹居。難道,墨蕁還要與姐姐一同逃跑嗎?天下之大,她們此等弱質女流能逃到哪里去?她們這么餓,她們哪里還有力氣逃到別的地方去?
餓怕了!
餓慘了!
這種饑餓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墨蕁坐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累……太累了……餓……太餓了……墨蕁竟開始期待明日能夠吃上父親的包子,只要不是有肉餡的包子就行……包子……包子!
第二日。
墨蕁與姐姐提著籃子,上山挖野菜……整座山都被挖空了,哪里還有野菜?實在是累極了,墨蕁與姐姐坐在荒蕪的山頭,背后同靠一棵光禿禿的大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墨蕁的肚子咕咕直叫。
包子……
包子……
好想吃包子……
包子……
包子……
墨蕁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該將包子之事告知姐姐。
墨蕁遲疑著回頭看向姐姐——只見姐姐正抬頭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目光幽幽地揚天長嘆:“不知道云瑾何時才能回來?我實在是思念云瑾,思念得很?!?p> “如今人人都在想著溫飽,唯獨你,還有閑工夫思念云瑾哥哥!”墨蕁不悅地嘀咕。墨蕁何嘗不思念云瑾哥哥?可是墨蕁不能如姐姐那般表現(xiàn)出來!墨蕁痛恨這種藏著掖著的思念!
“可我實在是太思念云瑾了,無論何時何地,我都無法停止思念云瑾……只要思念著云瑾,似乎也就餓得沒那么難受了。”姐姐抱住合并的膝蓋,幸福地回憶道:“云瑾說,他一定會要回來娶我的……云瑾說,我將會是他今生最愛的妻……云瑾說,他這輩子只會有我這唯一的妻,絕不會有旁的妻妾?!?p> “云瑾哥哥當真那般說過?!”絕不會有旁的妻妾?!那墨蕁算什么?!
“云瑾確實是那般說的啊……”姐姐回頭看向墨蕁,眼眸閃閃,“你為何突然這般激動?”
“沒有……”墨蕁不敢直視姐姐的眼睛,于是便垂下頭來,撿起身旁的枯枝,在荒蕪的土地上胡亂撩畫著,“我……我不過是為姐姐感到高興罷了!”
“傻妹妹!”姐姐伸手摟住墨蕁的肩膀,用頭靠著墨蕁的頭,目光卻始終注視著那陽光燦爛得過分的天空,眉眼俱笑地幽幽說道:“總有一日,你也會遇到如云瑾待我一般待你的男子。到時候,便該輪到姐姐替你高興了?!?p> “姐姐……”
“怎么了?”
“若云瑾哥哥他日欲平妻再娶……或者,若云瑾哥哥他日想要納妾……你會如何?”
“云瑾不會的?!苯憬阏Z氣堅定,“云瑾心里只有我,云瑾這輩子也只會有我一名妻妾,那是云瑾對我的承諾。若非云瑾那般對我承諾,我也不會……”姐姐笑了笑,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姐姐……”
“又怎么了?”
“沒事……”墨蕁坐直身子,對姐姐甜甜一笑,“我們回家吧!”
“也只能如此了……”姐姐嘆了一口氣,還在為空手而歸而難過,完全不知道更難過的事情正在后頭等著她。
墨蕁與姐姐手牽手回到家。
一如墨蕁先前得知的那般,父親給墨蕁與姐姐遞來兩個包子。
父親把左手放在墨蕁面前,父親把右手放在姐姐面前……父親偏心!墨蕁于心底忿忿不平!父親竟把顫抖得不像話的左手放在墨蕁的面前!父親分明就是想要賣掉墨蕁!墨蕁當即伸手,搶過父親右手的包子!但見墨蕁動手了,姐姐也不疑有他地接過父親左手的包子。
墨蕁大大地咬了一口,果然沒有肉餡!
墨蕁偷偷移目看了看姐姐的包子,果然是肉包子!墨蕁故意委屈地嘟囔:“父親偏心!為何姐姐吃的是肉包子,我的卻是白饅頭……”
姐姐怔住了。
父親隨即對姐姐說:“你明日便到牡丹居去……”
姐姐將肉包子丟在地上,奪門而出。
父親拉著母親去追姐姐。
墨蕁沖上前,撿起地上的肉包子。不管臟不臟,塞進嘴里再說……餓了,太餓了,實在是太餓了……墨蕁惡狗搶食般啃咬著肉包子與白饅頭……回頭,早已不見父親母親姐姐三人的蹤影……姐姐還能去哪里?投靠樊家唄!但樊家的人向來眼高于頂,云瑾哥哥又不在,樊家怎么可能輕易接納姐姐?
姐姐實在是太傻了!
墨蕁把肉包子與白饅頭全都吃光光。
終于。
父母扛著姐姐回來了,姐姐的下身還流著血……墨蕁嚇得目瞪口呆。
沒有錢請大夫。
母親坐在姐姐的床畔哭泣,父親在房間內不斷來回踱步,墨蕁躲在房間外偷偷地留意著房間內的一切……終是躲不過,父親沖到墨蕁的面前,對墨蕁說:“你姐姐這幅模樣,明日如何去牡丹居?反正你也把肉包子吃了!明日!便由你代替你姐姐去牡丹居吧!”
墨蕁當即跪下,痛哭哀求:“父親三思!姐姐經(jīng)已被云瑾哥哥破了身子,如今又被樊家拒不承認,方才姐姐回家的時候恐怕也有不少人看見姐姐的下身流著血……若把姐姐留在家中,父親臉上定然無光……倒不如把清清白白的我留在家中!”
父親說:“可我答應了牡丹居,明日便把女兒送過去……”父親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墨蕁,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墨蓮,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此時。
一直不發(fā)一言的母親站起身……
突然!
一陣喧囂傳來。
墨蓮怔了一怔。
移目看著鏡子里的秋卉,墨蓮幽幽地問:“何事如此熱鬧?”
秋卉細致地為墨蓮梳妝,臉上容光煥發(fā),“今夜,萬馥樓來新人了。聽說是一名跳舞的,名叫鸞煙?!?p> 墨蓮說:“一個跳舞的,至于讓萬馥樓如此熱鬧嗎?”
秋卉嘴角掛笑,“尋常舞蹈自然無法引來如此熱鬧。那鸞煙……是一道脫衣服,一道跳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