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我知道自己的衣衫已經(jīng)濕透了,但是此情此景,卻容不得我分半點心思顧忌自己。
在那個地方,養(yǎng)育我的家人,全都死了。
連我自己,也是在同胞姐姐的拼死保護下,才勉強逃出來。
至于為什么我們家族會遭到滅族,理由現(xiàn)在想起來,我簡直覺得蒼白的可笑。
一切的因果,不過是因為我的一個堂兄出于好意攔了蜀地妖王妹妹的車架,結(jié)果卻惹來了滅族之災。
這是多么,多么的諷刺?我都要為我們家族上上下下這一百三十七條性命丟的如此容易而笑哭了。
而最諷刺的是,在我親眼看見姐姐死去前一刻,鮮血沿著她的下顎一直往下滑,她連抬手擦干凈的力氣都沒有,卻還是努力仰起頭,笑著對我說,自己不疼,要我不要報仇,好好地活下去。
這讓我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但我不能白白辜負這一百三十七條性命。
所以我逃了。
然后就遇到了那個人。
他救了我,我為他效力。
可哪怕是認識了五十八年,我依舊摸不清那個人的真實心思,更確切的說,我連他真正的模樣都沒有見過。
雖然不常見到他,但是我知道,他是悲傷地。
所有人都知道。
他曾說他在贖罪,為自己做過和將要做的一切,可是每當該下令的時候,他卻不曾有過絲毫手軟。
所以在他決定犧牲我,去為何葉續(xù)命的時候,我的心里簡直連一絲波瀾都泛不起來。
在過去的這五十多年里,我做過無數(shù)傷天害理慘絕人寰的事,冷血到了自己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就是死一千遍,一萬遍,被神魂具滅挫骨揚灰也不足為惜。
我也開始明白那個人為什么總是一副悲傷的樣子了。
我聽從了他的話,和那個穿著黑斗篷的男人去了晉州。
我知道自己是該死的,只是有些可惜,因為再也沒有機會可以為家里人報仇了。
變得冷血麻木,大概也是這些年生活給我最大的回饋吧。
第一次到何葉的時候,我一瞬間以為自己總算見到了他,可是當何葉呆呆的看著我,然后面紅耳赤的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是認錯人了。
可就是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甚至還有些小心翼翼到笨拙的書生,卻鑄成了我整個妖生中最寶貴的記憶。
阿葉得了癆病,若是沒有我的性命幫他續(xù)命,他便活不長了。
但在那個皓月攬照的夜里,他望著我,蹲下來,親手為我解了繩索,此后余生便再也沒有提過一個字。
最開始的時候,對于他的好意,我是不領情的,甚至還開始疑神疑鬼,總覺得他這是要用別方式來害我。
可他沒有。
他只是耗在堆積如山的文件中,日復一日的消瘦,干枯下去。
偶爾有清醒且實在熬不住的時候,他會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的樣子,換掉沾上血點的衣服,還要侍奉他的侍女為他傅粉,以便于遮蓋住時而青白,時而枯黃的臉色。
然后他會來見我,送些不得要義的小禮物,有時候是顏色奇葩的胭脂,有時候是只有人類中年婦女才會戴的金簪,最奇葩的一次,他居然送了我一盆開的相當丑的梔子花,說什么自己看到這花,就想起我的名字,所以就把它搬過來,覺得我應該會喜歡。
話還沒有說完,我便見他一張臉紅的幾乎要滴下血來,連那么厚的白粉都遮不住。
那模樣實在是滑稽,我當場就笑了。
見我笑出聲,他很可愛的愣了一下,然后也開始跟著我呵呵傻笑,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突然間收斂了所有笑意,板著臉問他在笑什么。
他當時的表情既驚訝又無辜,緊接著就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我好久都沒有覺得這樣快活過了。
看見他的表情,我又一次哈哈大笑了出來。
他似乎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被戲弄了,臉又紅了一大片,訕訕的摸著腦袋,然后突然使勁的咳嗽了起來。
我一下子有些慌,殺人越貨的事情做得多了,照顧別人卻是第一次,手忙腳亂的上去想要扶他,結(jié)果才挨到他,他就像驚弓之鳥一樣渾身一顫,抬起一對小鹿似的眸子萬分羞澀的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大概也病了,碰到他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擴散開來。
他有些局促的縮了一下手,低下頭,糯糯道“我,我還是第一次見你笑,很,很漂亮?!币痪湓捳f完,也不等我回答,他便被火燒了屁股似的逃了。
我望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有些不安的摸了摸臉,燙的跟著了一樣。
其實住在這里的這些日子里,我多多少少也是聽說了他的事的。
他是個好官,很為百姓著想,常常不顧自己的身體,徹夜處理公務。
他擅長寫詩,當年的中進士的時候,在慶賀他們上榜的杏花宴上,一曲七絕艷冠四座,連公主也差點要了他做駙馬,明明可以飛黃騰達,他卻以男子三十不立的理由斷然回絕。
他有些笨拙,明明已經(jīng)二十七八的人了,卻連挨一下我的手都會臉紅心跳的說不清楚話,也不會討女孩子歡心,就算送禮物,也盡挑些沒人看得上眼的,讓人啼笑皆非。
但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這樣的溫柔幾乎等同于毒藥,讓我忘記了所有曾經(jīng)遭受的不公與絕望,只求自己可以留在他的身邊,為他操持家事,洗手做羹。
那是我這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候。
年少時不懂生活不易,總強說愁緒,屁大點事便覺得自己再也活不下去,可后來真的全家都不在了,自己也落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才知道當年自己是多么幼稚,以為這就是自己的一輩子了。開始的時候我還會時時刻刻想著自己要復仇,后來,連復仇的心思都沒了。
但是我現(xiàn)在遇到了他,這就是我這一生最好的救贖,可若是我不做點什么,我最后的救贖也將消失了。
我下定了決心,就是死,也只能是為他死。
這個時候,當年那個穿著黑斗篷的男人又找到了我,說自己可以幫我。
在他的帶領下,我在何葉的府上擺了一個能夠從重種中盜取生氣的陣法,但是那個陣法需要活人的精氣才可以驅(qū)動。
所以我不顧阿葉的阻攔,去吸了活人的精氣。
陣法第一天啟動的時候,我便發(fā)現(xiàn)這個陣法所汲取的生氣遠遠超過了阿葉所需,才知道自己被他們利用了。
我去質(zhì)問了那個穿著黑斗篷的男人,在修為上,他是個天才,但在處事上,卻還是個孩子。
我只問了幾句話,他便被我問的啞口無言,也只好承認了。
這樣的坦白,讓我無所適從,沉默了很久,也只好認了這樣的事實。
畢竟阿葉能活著了。
這樣的日子維持了將近一年半。
直到那個夜里,我再次遇到了那個人。
他告訴我,我的仇人煙花近幾日要到晉州來,又給了我一個紋章,那是蜀地妖王白尋的。
他說我可以自己想辦法,但他能為我做得,都已經(jīng)做了,此后,我們就真的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頭微微低下,雨水從他的面具上滑落,看上去就像是在哭泣一般。
我看了他一陣,然后上去抱了他一下,可在挨到他的瞬間,就被他推開了。
此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我回到晉州,日日夜夜為遇到煙花做準備。
直到三個月后,在落星湖上,我終于見到了這個讓我恨之入骨的仇人。
我撒了謊,把那個長著純凈桃花眼的女孩帶進了結(jié)界。
其實我知道,自己不該怨她的,因為她或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無心的舉動帶來了什么,我該恨的,是那個一直守在他身邊的犬妖,尉遲達。
可她這樣的無知讓我更加憤怒,所以我決定,用一種對于妖怪來說最殘忍的方式報復她。
換骨。
然而我失敗了。
這個女孩眼底的純凈都是假的,或者說,那是真的,可那種天真爛漫的殘酷才是更讓人顫栗的存在。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死在這里的時候,一道佛光傳入了我的腦海。
我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對我說“我會拖住煙花施主,你且離開?!?p> 果然,接著一道佛光驟然爆發(fā),我便依言逃走了。
然而之后的一段日子,每當我去為阿葉收集精氣的時候,煙花總會跳出來阻礙我。
看著阿葉越來越憔悴,我心急如焚,幾次想要偷偷自祭,卻都被他攔住。
他流著淚對我發(fā)誓,說如果我拿自己的命去換了他的,他就立即揮刀自盡,到時候去了陰間,我們也好做一對鬼鴛鴦。
看著他痛不欲生的模樣,我哪里還說得出若是妖死了,便連來世都沒了這句話?
是啊,如果能活著,誰不想和心愛之人一同活下去呢?
我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收集精氣上。
直到后來某一日,我偶然間發(fā)現(xiàn)一個和尚正在挨家挨戶的幫那些人家做凈化,這樣的舉動讓我開了竅。
既然煙花會在湖上妨礙我,那我無聲無息的潛入人家家里取精氣不就沒有問題了嗎?
但這樣的行為,和當年殺了我們?nèi)业奈具t達有什么區(qū)別?
可當我回到宅子,看見何葉白的像張紙的臉,就忽然間什么顧慮都沒了。
只要他能活下去,這個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犧牲。
哪怕會受到天罰,哪怕代價是我的人性。
我只要他活著。
只求他活著。
因為,他是我唯一的救贖了。
為了麻痹煙花的眼睛,我依舊夜夜出去收取精氣,另一邊,卻悄悄關注著那個和尚的等待機會。
終于,我等到了。
動手的那天夜里,阿葉突然拉住我,說自己右眼一直跳,今日還是不要出去的為好。我當時笑了一下,回頭用力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學著他的模樣對他發(fā)誓,說自己一定會回來的。
他蒼白的嘴唇顫了一下,但最后只是捧住我的臉,在我額頭上輕輕落了一個吻。
我笑著走了。
之后的一切,就仿佛一場可笑的戲。
我殺了那些人,卻見到了自己的姐姐。
這就詭異的像是寒天臘月桃花開,但我的理智早在見到姐姐的時候就飛到了九霄云外。
五十九年啊,這幾乎是一個凡人的一生,再這樣漫長的等待后,我終于再次見到自己的親人了,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觸,是沒有經(jīng)歷過這一切的人根本無法體會的。
姐姐說何葉是個臭男人,但她不會明白,一個在人世間孤零零漂泊了那么多年的人抓住最后一個救命稻草是什么樣的感覺,而且,阿葉是真的愛我,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但我沒有反駁,因為她是我好不容易,才再見到的親人,我怎么舍得違背她分毫呢?
可很快,她說,北洛尊者幫她重新凝聚了魂魄,所以現(xiàn)在要去投胎了,臨走之時,她悄聲對我說,若是我拜在尊者門下,尊者說不定也會幫我。
我如遭雷劈,但是隨后我又悲哀的想起,我已經(jīng)殺了人,天罰是不會放過我的,所以我已經(jīng)回不了頭。
所以至少讓我在我還在這個世上的時候,好好的維持阿葉的性命,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被我屠戮的尸體在頃刻間化作梔子花瓣飛散,無數(shù)的花瓣中間,我看見那日見到的那個和尚,他抱著一只三花貓,明明在笑,卻是真正的法相莊嚴。
隨后,他的聲音遠遠傳來,我認出這是那日初見煙花時,幫了我的那個聲音。
“膩雪施主現(xiàn)在便下如此斷言,未免時候過早。”
“這,這是······”
和尚撫了一下懷里貓兒的腦袋,輕嘆了口氣“這都是令姐的意思?!?p> 那這么說來,這個人就是北洛尊者了?。?!
那,那姐姐臨走時說的話,都是真的,阿葉,阿葉有救了?。?p> 我激動得幾乎要掉下淚來,卻赫然聽見那邊的尊者說,我可以走了。
我的腦子短暫的空白了一下。
然后慌了起來,那邊的尊者見我似乎還有話想說,于是體貼的問,我猶豫了片刻,終于決定試一試。
“我,我想拜在您門下,不過,”我忽然腦子一滯,若是我進了佛門,便再也不可能與何葉在一起了!!
我想起臨走時,阿葉印在我額頭上的那個吻。
微笑。
“求您幫我救個人。”
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尊者懷里的貓幾乎是一下子掙開了尊者的懷抱,竄到了他的肩膀上,化成了人的模樣。
煙花?!
“喂!你不找我報仇了?”
我剎那間渾身冰涼。
尊者和煙花是一伙的?!
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嗨!你真的不幫你一家報仇了?”
在煙花的聲音傳過來的同時,我聽見和上次一模一樣的聲音在我腦袋里蕩漾開來。
“我可以幫你救他?!?p> 是尊者!
一個笑從我的嘴角逐漸擴散開。
我望著煙花純凈的桃花眼,一個字一個字的對她道“我不會違背我姐的意愿了?!?p> 煙花的表情剎那間僵住。
我忽然有一種報復得逞的快感。
“當真?”
我笑的越發(fā)燦爛,重重的點了頭,眼角余光中,我看見站在最后的尊者變了臉色。
隨后便是眼前五光十色的變換。
在墜入黑暗的前一刻,我聽見北洛尊者凝重的聲音“我定會幫你救他,你且安心去吧!”
他答應救阿葉了?
那真是,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