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妖

　　野草漫道，酒旗斜掛。

　　這是陵湛進入薊川后遇到的第一家客棧。

　　四面墻壁殘破不堪還濺著污跡，角落結(jié)了一片又一片蛛網(wǎng)，房頂碗口大小的洞漏了一束天光進來，正落在水缸之上，將缸內(nèi)水面的蟲尸照得清清楚楚。十多個妖族坐在其中，他們衣飾普通，與尋常妖族百姓似乎沒有什么不同。唯一蹊蹺的是，他們的桌上都沒有酒菜，就連一杯水都無。他們或低頭沉思或側(cè)首發(fā)呆，都悶不做聲，只有兩三個在陵湛進門時將目光投過來掃了她一眼。

　　店主自后廚跑出，揮舞著抹布將桌子擦了一遍，微微俯身：“客人想吃點喝點什么？”

　　他話音剛落，門外又有一個妖族到來。

　　來者是個蒼族男子，一襲玄衣，身量挺拔，容貌俊逸，乍一看仿佛教書先生，然而嘴角勾著的一抹痞笑破壞了這一身書卷氣。他肩頭與腰腹間綁著布條，衣衫下擺破損成縷，鞋邊還粘著泥。

　　他四顧一圈，向陵湛大步走來。

　　“姑娘可愿將這桌分我一半？”

　　陵湛：“可以，請?！?p>　　蒼族男子一笑，揮袖拂去長凳上薄塵，爽然落座。

　　“某乃杜晚舟，請教姑娘芳名？”

　　“陵湛。”

　　“觀陵姑娘是人族，想必從外地而來，可巧，我也是自外地而來。姑娘著玄衣，我也著玄衣，現(xiàn)下還與姑娘共分一桌，真是緣分。既然如此有緣，這頓便由我請了吧?！辈坏攘暾烤芙^，他轉(zhuǎn)頭吩咐店主，“上兩壇酒，其余有什么來什么。”

　　陵湛：“……多謝，其實我不善飲酒?！?p>　　也吃不慣你們妖界的食物。

　　她在心里吐出后半句話。

　　杜晚舟擺手道：“無妨，姑娘喝不習(xí)慣，拿來澆土也可，區(qū)區(qū)酒錢，不必吝惜。”

　　不多時，店主端來兩壇酒并一盆肉。

　　杜晚舟用筷子在那血紅的一盆里撥了撥，轉(zhuǎn)頭問：“店家，你開這店多久了？”

　　店主回答：“不多不少，剛接手一個時辰。”

　　“難怪。你這皮沒扒干凈，骨頭也沒斬斷，手藝略生疏。其實我方才進門時就想說了，此店桌椅俱損，蛛網(wǎng)遍布，要想客似云來，還需好好修繕一番啊?！倍磐碇鬯坪鯖]察覺到有什么不對，仍自顧自道，“觀店中格局，若干年前應(yīng)也是一處上佳之所，店家莫要因為此地少有過客就放棄啊，前任店主若是知道他的店已變成這種模樣，那該有多傷心……”

　　店主：“前任店主應(yīng)該是不會傷心的。”

　　杜晚舟：“嗯？店家何以如此肯定？”

　　店主將肩上抹布甩開，冷冷道：“他就在這盆里，傷不傷心，你親自問問不就知道了?！?p>　　抹布還未落地，冷刃已至。

　　陵湛擲出酒杯，店主只覺劍身一蕩，走勢已偏，劍尖擦過杜晚舟肩膀沒入墻中，杜晚舟矮身從對方腋下穿過，飛也似的竄到陵湛背后。

　　旁邊噼里啪啦一陣響，桌毀椅散，那靜坐的十多個妖族全部圍上來。

　　“又是你們啊。”杜晚舟道，“諸位這是何苦呢，鍥而不舍追我至此，一言不合就暴力脅迫，我可是不喜歡男人啊，你們硬來我也寧死不屈?！?p>　　陵湛：“……”

　　完了，這飯吃不成了。

　　“交出來?！?p>　　“什么交出來？”杜晚舟滿臉茫然，隨后右拳一敲左手掌心，恍然大悟，他為難道，“哎呀，我這滿腹詩書與絕頂才智可是沒法交給你們啊，畢竟資質(zhì)不同，不過，你們?nèi)粲虚e暇可來我的學(xué)堂，我必然傾囊相授。還有我這張英俊的臉，那就更不可能交給你們了，諸位還是轉(zhuǎn)世重活一次比較可行……”

　　陵湛：“……”

　　假扮店主的正是這群殺手的頭領(lǐng)，他目光冷寒，落在陵湛身上。

　　“別多管閑事?！?p>　　人族在妖界素來有優(yōu)待，但只針對識時務(wù)的。

　　“你們也太愚鈍了?！倍磐碇鄣?，“我與陵姑娘那么投緣，方才我還請她喝酒，算來夠得上朋友，你們要對我狠施辣手，她怎可能坐視不管?！?p>　　陵湛：“……”

　　世上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妖。

　　“店主”不再廢話，他深吸了口氣，身量暴長數(shù)尺，臉色逐漸變得土黃，煙霧從他身上源源散出，那十幾個妖族殺手見狀連連往后退避。

　　杜晚舟毫不猶豫，轉(zhuǎn)身往柜臺奔去，叫道：“好友！杜某的身家性命可就交托給你了！待此戰(zhàn)了結(jié)，杜某再請你去酒樓好好痛飲一番！”

　　陵湛抬掌一拍，退出十尺，木桌被她掌力擊飛，攜著積塵直撲“店主”面門，甫一觸及那陣白煙，木桌盡化齏粉。此時“店主”已有丈余高，他抬腳前行，地面巨震，客棧年久失修，頓時崩毀不可止，他再一抬手，整個屋頂霎時被掀飛。

　　灰塵亂舞，天光照亮客棧，陵湛望著那密密麻麻長滿疙瘩的土黃色身軀，心頭一陣翻涌，她強行壓下不適感，折斷凳腿作劍，一擊斬斷客棧梁柱。百余斤圓木被她大力拋出，帶著呼呼風(fēng)聲砸向蛤蟆妖。帶毒的白煙將梁柱腐蝕大半，剩余碎片裹挾著內(nèi)勁打在蛤蟆妖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

　　客棧傾塌，蛤蟆妖猛張大嘴，血紅長舌席卷而出，陵湛翻身躲進柜臺之后，片刻也不停，扯住杜晚舟就地一滾，剛從門邊爬起，身后傳來轟然巨響，八尺柜臺遭遇蛤蟆妖舌頭一擊，砰然破碎。

　　身后血舌又至，陵湛回身一擋，揪起杜晚舟借勢飛退，運起身法跑出兩里，又遇伏敵，之前退走的那十多個妖族手執(zhí)刀兵攔在前方，陵湛擲下杜晚舟，上前迎戰(zhàn)。

　　那十多個妖族雖然沒有蛤蟆妖那么可怖，但也非易與之輩，扛鼎拔山者有之，動如脫兔者有之，刀槍劍鞭拳掌指爪各展鋒芒。陵湛游走其中，以刀壓劍，借槍斗鞭，招出如行云流水，毫無滯礙。

　　來往之間，陵湛已摸清對方路數(shù)，她心知刻不容緩，蛤蟆妖隨時可能追上來，當(dāng)下猛提內(nèi)勁，五指拂出，勢如刀鋒劃去，一舉擊退十余眾，當(dāng)先一個妖族避之不及頓受重創(chuàng)，另一個妖族左臂衣衫破碎，一道靛青文身乍然暴露。

　　陵湛一頓。

　　這是……

　　腦子里念頭電轉(zhuǎn)，她抬眼掃去，捕捉到對方眼中一瞬幽光。

　　又一重擊，她心有主意，虛晃一招蕩開刀兵，奪下一個妖族手中重劍，連出三式，劍影交織中，她凌空躍起于槍尖借力輕踏，自包圍之勢中跳出，揪起一旁的杜晚舟，縱身離去。

　　逃出追殺后，杜晚舟被扔在地上，從不可置信中回過神，驚嘆道：“好友，你的武道修為真是登峰造極爐火純青高深莫測無堅不摧震古爍今……”

　　“打住?！绷暾繉Z來的重劍往杜晚舟身側(cè)一插，俯下身，手越過他的肩頭撐在后面翠竹上，“我有話問你?！?p>　　杜晚舟看了看腿邊沒入地里三寸的重劍，往下縮了縮，仰頭一臉誠懇道：“請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你從何而來？”

　　“……”

　　“你不說我也知道，瀧西?！?p>　　“……”

　　“剛才那個妖族手臂上的刺青是瀧西戰(zhàn)奴特有，你術(shù)武雙廢毫無武力，還能從瀧西逃到薊川，一路沒被他們殺死奪走東西，是他們太蠢，還是你太不簡單？”

　　“……”

　　半晌，杜晚舟道：“陵姑娘，這你對我誤會就大了，我不是從瀧西來的啊，我身上沒什么寶貝……”

　　陵湛緩緩直起身，一刻也不錯眼地盯著杜晚舟，那眼神之凌厲，直接讓杜晚舟閉上了嘴。

　　她并不后悔出手相助，只是疑慮杜晚舟的身份。

　　如果杜晚舟真是從瀧西而來，根據(jù)那些戰(zhàn)奴緊迫追逼他的事態(tài)推斷，他極可能是拿走了什么瀧西需要的東西，甚至還有可能是景予讓的敵人，那么，她救下杜晚舟，可就給景予讓添麻煩了。

　　“陵姑娘，我……”

　　“不必解釋，虛實真假我自有判斷。此處隱蔽且遠離追兵，他們暫時不會追來，你善自珍重，告辭?！?p>　　“陵姑娘！陵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