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夜
1700,巴伐利亞。
新月被薄云遮蔽,層層疊疊的云杉失卻曖昧朦朧的月光籠罩,化為一塊暗沉的幕布,包裹著不知何處傳來的幾聲狼叫。密林包圍的湖水暗涌,湖心島上唯一的石堡像一個漆黑冰冷的怪物,那些陳舊石壁上的孔洞發(fā)出的呼嘯就像怪物沉重的喘息。
一艘木船躲在石堡的陰影里,用岸邊堆疊的怪石極力地遮掩著自己。那船隨著湖水擺蕩著,船上有一個持槳的黑影謹慎地控制著不讓它碰撞上石頭發(fā)出響聲。
另一個高瘦的黑影從怪石間鉆出,船夫?qū)⒑谟敖由狭舜?p> “海茵呢?”船夫壓低了嗓音,那是一個嘶啞難聽的女音,被火燎過般粗糙。
“他……他讓我先過來?!背丝偷膽?yīng)答有些猶豫,“海茵說,如果他鳴槍了,我們就馬上離開不要再等?!彼Z調(diào)柔緩,每一個吐詞都帶著輕微的北部聲調(diào)。
兩個人克制著情緒,沒有再多交談。
云散開了,新月遞下貧瘠的光。女船夫蕩開槳,將小船藏進更深的陰影,而湖水的波浪反射的慘淡月光依舊模模糊糊地投影在兩個人臉上。
女船夫的面容可怕極了,幾道丑陋的疤痕把她的五官都變得扭曲,羊毛頭巾裹著枯黃的頭發(fā),卻一點都不遮擋她的臉。她不安地注視著石堡黑洞洞的窗口,碧綠的眼睛透著森冷,像是一匹孤狼。
男乘客卻諷刺般地顯得柔弱而好看,他的長相如同一個猶太裔,黑發(fā)微卷貼在鬢邊,眼窩更深,下巴更尖,眼瞳是溫柔的冷灰色,鼻梁卻是日耳曼式的高挺。他不聲不響地坐著,都顯露出幾分憂郁的優(yōu)雅。一枚古舊的海盜金幣在他手里來回翻轉(zhuǎn),金幣上的羅馬女神官高舉的雙手間有一個鉆孔,可以讓它作為項鏈的吊墜使用,盡管看上去吊墜的現(xiàn)任主人很久沒有這么做了。
在難捱的靜默中,一道可怕的尖嘯直刺而來,它冰冷又哀怨,帶著毫不掩飾又無顧忌的憎恨,在耳朵中炸開,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東西!”女船夫幾乎就要尖叫出聲,腿上仿佛蔓生出了細密的冰錐,刺痛感迅猛兇狠,她搖搖欲墜險些落水,但她很快從這股攝人心魄的寒意中掙脫出來,伸手就要去拉住另一個同伴。她單手撐住船槳回頭看去,男乘客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緊捏著金幣,臉色蒼白,卻不像受了太多影響。
女船夫仍然感到擔心:“埃因霍恩先生,你沒事吧?”
埃因霍恩搖了搖頭,他看見一道白霜般的幽影圍繞著石堡盤旋,不斷試圖向外沖撞,卻最終像垂死蝴蝶的翅粉,層層下落凋零。伴隨著幽影的消散,他感到胃部浮現(xiàn)出異樣的灼燒,難以描述的隱痛緊緊揪住了心臟。埃因霍恩克制地咬住嘴唇,重新坐回木板上,他佝僂著背,看了女船夫一眼,而后轉(zhuǎn)頭死死盯著石堡。女船夫避開了目光。
灼燒感很快就褪去,埃因霍恩抹掉唇上的鮮血,緩緩?fù)χ保骸昂R鹨獊砹??!?p> 正如他所說,有人從石堡的窗戶里跳了出來,無聲無息地繞了過來。那是一個身手矯健的中年男人,全身的衣服都是貼身的皮革和動物毛皮,卷曲的金發(fā)也如同野生動物般肆意又狂亂,胡須卻受到了極好的修剪養(yǎng)護。除了胡須,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丁點這時代的流行痕跡,像個對城里人不屑一顧,古怪叛逆的鄉(xiāng)村獵戶。然而不同于獵戶,他腰間的皮扣塞著四把燧發(fā)手槍,以及一把護手窄小的迅捷劍。
海茵從岸上直接跳進了船里,他撐著船板還未起身就揮手讓女船夫起航:“薩曼莎,抓緊時間,他們馬上就要醒了。”海茵身上多出了一股焦油的氣味,埃因霍恩把他拉起來后就退開了一小步:“你燒了那里?”
“是個意外,別那么驚慌,小子?!焙R饛难g取下兩把燧發(fā)手槍,丟給了埃因霍恩其中之一,“你學(xué)過使用沒?”
“學(xué)過?!?p> “那就行?!?p> 一袋火藥和彈頭砸上埃因霍恩的胸口。
海茵和薩曼莎調(diào)換了位置,他力氣很大,木船很快蕩開了距離。另一把槍給了薩曼莎,她捧著那把精致的燧發(fā)手槍與埃因霍恩相對而坐,小心翼翼又有些瑟縮。
埃因霍恩熟練地來回翻看著,槍身側(cè)面的金屬花紋很快染上了溫度,但是這把槍卻少了推火藥的金屬棍:“火藥怎么裝?”
“從側(cè)面,有機關(guān)?!绷畎R蚧舳饕馔獾氖牵卮鹚娜耸撬_曼莎,明明看上去連槍都不會拿,她卻似乎很熟悉海茵的武器。
海茵也沒有否認,他只是聳了聳肩:“我太習慣它的與眾不同了,抱歉。”
從青年開始擺弄槍械開始,薩曼莎就觀察著他,輕微的訝異在她臉上被扭曲成一個丑陋的表情。她有些踟躇,似乎困惑于一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又因問題無足輕重卻使她困惑而羞惱,“我從來不知道您會這些……”
埃因霍恩停住了動作,他沒有抬頭,聲音卻低沉了下去,帶著一絲脆弱的悲傷:“請別對我用尊稱,我……我不太喜歡?!比缓笏芸燹D(zhuǎn)移了話題:“那些女孩們在岸上等著你和海茵嗎?”
“沒有,”薩曼莎頓了頓,她意識到自己說的有點急,她應(yīng)該順著埃因霍恩先生的意思,把上一個話題的影響輕描淡寫地揭過,“她們決定自己穿過森林,我就告訴了她們村莊的方向?!?p> 海茵雖然警惕地觀察著水流和石堡的動靜,卻仍然時不時被兩個同伴的交談吸引:“穿過有狼群棲息的森林?我從來沒想象過女孩子能這樣膽大?!?p> 薩曼莎摸了摸燧發(fā)手槍,語氣堅定:“想活命的時候,會的,先生,我們會的。”
海茵點點頭:“你是個好榜樣,女孩。但是我們這些老家伙還沒老到保護不了你們,查理曼那個老瘸腿,即使你和他說了讓他呆在山下,他也會偷偷摸摸跟著我們上來。我們沒看到他,那么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和那些女孩們在一起?,F(xiàn)在還是讓我們解決一下自己的問題吧,準備武器,埃因霍恩,你可要瞄得準點?!?p> 石堡的火焰從地下燒到了地面,任何被堆放的谷物,用作奢華裝飾的絲絨,都卷進了熊熊燃燒的怒焰。護衛(wèi)們被煙塵熏醒,惱怒地踢醒仍然躺在地上昏昏沉沉的同僚。
“敵襲!敵襲!”示警的鐘聲傳遍了湖面,火把一支支地亮起。
海茵將船劃得更快了,火光在他臉上投映出灼熱的光彩:“別管島上的傭兵,他們射擊不到我們,要小心岸上的守衛(wèi)?!焙R鹩悬c焦躁,“我應(yīng)該想辦法把火熄滅的,該死?!?p> 那火焰沖天而起,無法止息,大半個湖面被映照地通紅。
小木船被發(fā)現(xiàn)了。
第一輪槍擊在湖面激起水花。
“薩曼莎!你來劃船,繞過去!”海茵拔出剩余的手槍,一腳踩在船頭,對準了兩個低頭換彈的守衛(wèi)。他們都在側(cè)前方,只有七八個人,岸邊的路不好走,他們追到正面來要費很多時間。如果薩曼莎將船劃到了幾十米外,突出的那片樹林就會干擾守衛(wèi)的視野。
埃因霍恩也射出了一槍,他不太習慣武器的手感,只射中了目標的大腿。他回身靠著船里側(cè)填裝火藥,海茵的速度要快的多,在第二輪槍擊前又打了兩下。
這次他沒有去看有沒有擊中目標,“都趴下!”
伴隨著槍擊,一聲巨大的轟鳴從湖中島卷來,石堡里有地方爆炸了。自第一聲起,那聲響接二連三,實在是太近了,埃因霍恩覺得雙耳里嗡嗡作響,爆炸聲就像直接炸在了他背上。他捂住額頭,隔著海茵,薩曼莎忍耐著眩暈依舊在奮力擺動船槳,火光在她眼瞳里燃燒。
她在看什么?
埃因霍恩看向了石堡,有那么一個奇妙的瞬間,他被觸動了。那在月光下漆黑冰冷的怪物被火焰裹住了全身,躍動著,哀嚎著。在他記憶深處的往昔詩篇漫上了心頭。
那灼燒的,無法熄滅的,虛榮之火啊。它吞咽著所有能得到的,最終將自身也燒盡,空余灰燼。
埃因霍恩抬起手,又射中一人。
火把的光點在逐漸往他們的方向聚集,冰冷的湖水被子彈激起,濺在他的臉上。
“先生!海茵先生!船破洞了!”薩曼莎大聲地叫著,“你腳邊在滲水!”她扯下發(fā)巾團成一團拋了過來。
海茵沒有去撿,他裝填著火藥,叫了一聲埃因霍恩。埃因霍恩甩甩頭,壓低上身湊過去拿發(fā)巾堵住了小孔。湖水仍然在緩慢地滲進來,他覺得后背發(fā)燙,手腳卻被湖水帶去了溫度。
“呃!”海茵退了一小步,左手捂住了側(cè)腹?!皠e分心,快上岸了!”
小木船劃到了樹林背后,槍擊聲零零星星斷斷續(xù)續(xù)地停止了?;鸸庹詹坏降牡胤剑瑧K淡的新月終于能彰顯存在,朦朧的黑暗籠罩著他們。海茵靠著木板滑坐下來,大口地喘息了兩聲,他依舊捂著側(cè)腹,血液從指縫間溢出。薩曼莎轉(zhuǎn)頭小心地讓在沉沒邊緣掙扎的木船靠岸,埃因霍恩卷起袖子準備去攙扶海茵。
“我能走。”雖然海茵這樣說,但他沒有拒絕年輕人的幫助。
他們還沒能起身。
薩曼莎丟開船槳。
她張著雙臂撲了過來。
埃因霍恩和海茵被壓在她身下,他們被壓進船里的積水,而后又重重撞上了船底的木板。
一聲朦朧的槍響透過湖水傳來。
海茵撐起上身,右手緊握的燧發(fā)手槍沒有入水,濺在槍管上的鮮血燙的嚇人。他對準岸上唯一的那個敵人開了一槍。
今夜終于寂靜。
埃因霍恩扶起了薩曼莎,她軟軟的靠著,垂著頭,失去了意識。蒼白的月光落下,親吻她皮開肉綻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