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洬啼?”
“對了,在下便是人送雅號‘渾姣鯉’的洬啼,阿津羅的密檔上,不才排名十七。”
“你不像鬼族。”
“那當然,我爹是魔國鮫族人氏,我娘親是花云國人,我生在芲(花)都建業(yè),自小長在魔都泰封…”洬啼桃花眼盞盞靈動,吹著湯匙中的湯圓,慢慢說來,仿佛就是來和小顛拉家常的。
猴兒見狀可吃不下去了,直瞅著白衣人犯愣,額上冷汗滴落,緊張的不行:
“若你放了阿果雙親,咱們這筆賬就算了。”
“哈哈哈,小哥你還真是…其實,我本來也不想管這事,魔裔與百鬼族交兵,看得我都煩了,不過,…你那長劍的主人,是我異姓哥哥,他對我很好?!闭f到此間,可也不見白衣男子有何不悅,更無憤怒仇恨之意。
小顛聽聞至此,心里涼了半截,這夜真是冤家路窄,倒叫他措手不及:
“那你為何還不動手?!”
“你猴急什么,我還沒吃完呢?!?p> 猴兒見他油鹽不進,只得等著他吃完碗中四個湯圓,但那洬啼真不像是來報仇的,清秀男子吃完自己碗中的,見小顛碗里剩了三個,就伸手拿過猴兒的碗來,匆匆打掃了,之后付了錢道:
“你雖來自窮鄉(xiāng)僻壤,但沒餓過肚子,唉,這吃的可糟蹋不得,以后記著了?!?p> “昂…”
“那咱們走吧,找個清靜的地方,再做決死之爭?!?p> “昂…”
與這洬啼相遇之后,猴兒只覺得懵登,卻總被他牽著鼻子走,這會兒,更是聽話的起身就跟在了白衣男子身后。
兩人前后走著,忽而,那秀氣男子又攀談起來:
“其實,咱倆如今搏命,都談不上各為其主,那阿津羅的事,不勝其煩,若不是哥哥身在其位我要幫襯他,我也懶得領那座次名號?!?p> “折風樓一戰(zhàn),我們只是為了救人…”
“我知道,…但在這世上,就這么個對我好的人了,不巧他死在你們手里,所以我也不想活了,簡單吧?”望著月輪說完這句,洬啼轉(zhuǎn)頭小口扁扁,莞爾一笑,只叫猴兒心中發(fā)毛。
“…簡單?!?p> “放心,我不會傷了那雙老夫婦,咱們之間的事,我不想牽連他人。”
“好吧,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p> “哈哈,你這小哥真有意思,我哪兒是什么君子,你還真會亂講?!?p> 走了不多會兒,便到了罔河邊一處花園,穿過月亮門,隨小徑石路前行半里,所見有片湖泊藏于園中,湖邊林木枯索,倒是湖前那片空地,正好適合今夜決死相爭。
“那對老夫婦就在林后那乘小轎中,你用不用過去看看?”說著,洬啼指點了下遠處那座白頂小轎,又對小顛笑了笑。
“不用了?!?p> “那好,今夜若你贏了,人你帶走,若你輸了,我給你收尸,公道吧?”
猴兒聞聽沒有回話,只收斂心神,將長劍行出了鞘室,洬啼見了出鞘的黑劍,收了笑容,男子眼中忽然騰起悲傷,便也慢慢把自己的長劍拔了出來。
夜風習涼,輕輕撥開遮月薄云,冰月光濃就將白衣男子手中劍,映得精光四射,小顛初見那劍,心中抖了半下,只看洬啼的長劍如琉璃般晶瑩剔透,簡直讓他聞所未聞,這東西真的能殺人?猴兒不禁心下思量起來,那物怎么好似冰做得一般,卻不知使這樣兵刃的對手又是如何的本事。
到底是如何的本事,瞬即后,洬啼這頭一劍刺出,已叫小顛提起了十分精神,剎那間,白衣男子好似化作蕩著薄紗白尾的鮫人,沖著猴兒便撲了過來,洬啼手中晶劍破浪而行,將夜風撕開,貫向猴兒面門,情如絕唱、勢作不休。
小顛見狀立時出手,他往左偏了半步,手起劍經(jīng)克篇一式赤鯤吐雷,對了上去,這劍勢由上自下氣勁狂涌,仿若排山倒海,黑劍如張開血盆大口的鯤魚,只將厲雷噴向洬啼。
秀麗男子手中晶劍劍鋒被那巨力所引,麻利的偏過了猴兒的要害,洬啼也緊跟著搶過了小顛身前,當他停步在兩丈外時,忽然,湖中薄冰被驚悸的魚兒頂破,那魚在半空中翻了個跟頭陡然鉆入湖中,隨即,沿著湖中心那座白塔的周圍,冰裂之聲此起彼伏,清脆而空靈,只在夜中響得有些瘆人。
此時,猴兒呵出口白氣,將長劍橫在胸前,等著對手再來,可卻只聽到那洬啼念道:
“我這式白鯤亮角,練得還是不到家…看來,今兒這仇難報了,你不攻我一招嘛?”
“我殺你兄長在先,…你要來便來吧,我都接著?!?p> “唉,…如今這世道,小哥你若不絕仁棄義,可是難活了?!?p> “毋須多言,全看天意?!?p> “好吧…那我就不留情了?!?p> 言罷,那‘渾姣鯉’忽然將左手劍指引向湖面,起手召來,湖面上頓起一道激浪在半空中化作個水球,洬啼再將手中晶劍猛然刺出,那劍氣合著水球沖向樂小顛而去。
猴兒見狀撤步便躲,卻只見著水球翻滾旋飛,邊往前走邊濺射出無數(shù)水滴,那些水滴如若箭頭,崩得小顛滿身都是,緊跟著,他身上的銀血也隨著飛濺而出。
今夜受傷,可不比頭一次和虞笑塵交手輕了多少,猴兒‘唉’了聲,便栽倒在了湖邊。洬啼見狀,又引湖水于晶劍之上,轉(zhuǎn)身甩劍,便將那汪水化作條水蛇,再次沖向了小顛。
猴兒倒在地上,見對手殺機重重,便也收了良心,發(fā)起狠來,待那水蛇撞在小子身前,只聽‘嘭’的聲炸響,之后,便是冷水被火焰焦燎的‘滋滋’聲。
“這才像話?!?p> 說罷,洬啼見小顛化作了一團火,俏麗男子忽然笑盈盈看了他眼,再來,洬啼便是躥上湖面,手引湖水,片刻間,便在這‘渾姣鯉’腳下,出現(xiàn)條兩尺粗細、五丈長的褐色透明水蛇,那蛇吐著水芯子,正向小顛示威。
猴兒見狀也不示弱,張口吐出條火焰撞向水蛇,那火將對頭撞退三丈,便轉(zhuǎn)回了小顛腳下,變成了條煉火蛟龍。
正月十五的夜中,罔河水畔,幽林之中,橙紅的火光沖天,只把那灣湖水照的金亮,也把洬啼的玉顏,照的泛出紅潤。
“我哥哥死在你手中,也不冤枉,…赤煉火猴,在這大魔國中,隱去你的身影已有幾百年了…,你我生死相搏也是宿命,畢竟水火不容…”
猴兒聽他亂七八糟的說,不敢大意,他口中沒半句回話,精神更緊張了幾分,只死死盯住洬啼,糾結(jié)是否大放殺機。
還不等他想清心事,白衣男子手中劍迎著月光,放出道道瑩浪,又殺了過來,小顛看透他這招用的是鯤象十劍中的‘玄象戲水’,登時用克篇中的褐鯤拍岸,迎住了洬啼的殺招。
水蟒撞擊著火蛟,將它團團圍住,劍光好似漩渦中攪動著的晶珠,翻飛起殺戮的波瀾。而巨大的火蛟化成鯤魚,只將那些漩瀾都擊的粉碎。
在冬日里,火焰的力量竟然燒灼的如此劇烈,原是其中不光帶著憤怒和怨恨,更有面對亂世的勇氣和求生的執(zhí)著。
那火越燒越烈之時,小顛的劍勢蠻橫強擊,將秀麗男子驅(qū)使的水墻爆開了花,隨著那水泡碎崩的,還有鮫族人身軀被破開而濺出的銀血,且那血光,一瀉如柱。
“抱歉?!?p> “多謝……”
兩人各說各話,心思仿佛都不在這場生死大戰(zhàn)之中,猴兒收住長劍,洬啼則背對著他向前走了三步,呵出口白氣,突然癱倒在地。
小顛望著半死的白衣男子,心情沉重異常,長這么大,他從沒像今日這般,打自己不想打的架、殺自己不想殺的人。
他眉頭緊皺,從懷中掏出百骸腐晶膏,便要去給洬啼治傷。
剛走兩步,突然背后破空聲大盛,猴兒猛的身子歪倒,便用劍鞘撥開了一支雕翎飛虻箭。
他正要順著那箭的來勢,去尋暗中加害的黑手,不遠處的林道中,又一支雕翎箭射來,正中倒地的白衣男子,那箭穿胸透體而過,只叫洬啼嗚唈慘呼,小顛則心中大駭,趕緊棄了那暗殺者,忙跑到?jīng)渖砼詫⑺o住。
“是誰要害你?”
“阿津羅…或許是…天朝的刺客…”
“天朝人?那為何他們也對我下手?!?p> “要小心天朝人…這個…送你…”
秀麗男子口邊淌著銀血,倒持劍柄,將那把晶劍遞給了樂小顛,見他接住之后,洬啼忽然手指林中那頂小轎,無力說了聲:
“小心…”
之后,白衣男子緩緩闔上了眼簾,口中斷了氣息。猴兒見狀心中憋悶,驚慌失措,只瞪大了眼睛望著四周,從未有過的恐懼襲上身軀。
他深吸了幾口氣,平緩了心情,將蜃樓劍還鞘于腰中,提著那柄白晶長劍,另只手捻起幾個鉆心火釘,遠遠的打到林中,那火光帶著曳尾劃開暗夜,將深夜中的林道映得分明。
之后,火釘都落在枯枝上將其點燃,瞬間,就把那頂小轎左近照得如白晝般模樣。
著急忙慌趕到轎旁,小顛借著火光看清了十五丈內(nèi)之事物,見確實沒有外敵了,猴兒這才撩開轎簾,只見有對老夫婦被綁在轎內(nèi),且嘴上都被堵住,那婦人見了猴兒,眼中滿是驚慌,小顛忙解釋道:
“伯母,我是阿果的同窗,是來救你們的?!?p> 聽了這話,那婦人先是愣了下神,之后望著身后夫君又看看小顛,嗚嗚的疾呼起來,那老夫子也呼叫連連,滿面都是驚惶神情,猴兒見狀說道:
“不著急、不著急,我先幫伯母把繩子解了,再救伯父?!?p> 安慰過那婦人后,小顛把她攙扶出來,剛要幫她解身上的繩子和堵嘴的布條,突然背后弦聲爆響,猴兒猛得拉著阿果娘親一起撲倒在地。
果然,三支弩箭從頭頂飛過,猴兒轉(zhuǎn)頭去看,只見得轎中那男人手里拿著匣箭連弩,朝著小顛再次射來,猴小子忙用腳去踹轎子的抬杠轎桿,轎子立刻翻倒,且那轎廂沒落地時,又從其中崩飛出支弩箭,便是向著天空飛去,仿佛顆銀色的流星。
“歹毒!”
小顛輕喝聲,手起凌風刀便是通猛打,霎時間,十數(shù)道火刃把那轎廂打成了蜂窩,轎子中那人哼都沒哼一聲,便血濺當場。
看著那燒成火球的轎子,猴兒在夜中嘆了口寒氣,只把手放在額頭上,眨了眨眼,望見滿天星篷時,只覺得這夜仿若夢魘,叫人怎么都醒不過來。
忽而,聲聲嗚咽讓小顛回過了神兒,阿果娘親的身份還需確認,猴兒此時真不著急給她解了身上綁縛,只怕這也是個陷阱,解開她,不知這婦人又會用什么法子害他,這一夜的風波,著實讓猴兒不知到底該相信誰了。
半刻后,收斂了洬啼的尸身,且藏在樹叢中,猴兒又將地上銀血盡數(shù)用土覆蓋,這才把身上的斗篷脫下來罩在那婦人身上,解了她足腕上的綁繩,帶著她回返了剝顱齋。
待見到急得團團轉(zhuǎn)的夏侯震眾人時,猴兒當然的挨了頓罵,但見著他帶回了一個婦人,且聽他說‘這興許就是阿果娘親’,麥塞急忙上前埋怨道:
“小顛,你為啥不放開老夫人身上的繩索?!”
“我沒那膽子了,而且總得留個活口回來繼續(xù)追查,我怕失手殺了她…先解開她的堵嘴布,麥塞,你天天和阿果泡在一起,有些私房話你去問問這婦人,驗驗她的身份?!?p> 麥小哥聞聽也覺得說得有理,便照著做了:
“這位夫人,您可知阿果身上的胎記是什么形狀?是葉子形的、還是元寶形的?”
“…我閨女生下來時,渾身白嫩嫩沒半點瑕玷,哪有什么胎記一說,果兒只是幼時發(fā)痘疹,她癢得受不住,撓破了一個,胸口中央留了個痘瘢,你們、你們快幫幫我,去救救我夫君,果兒她爹現(xiàn)在不知怎么樣了,嗚嗚嗚嗚…”
小顛聞聽望了眼麥塞,見發(fā)小竟有些慌張,遂聽麥塞道:
“確實沒有胎記,但…阿果胸口有沒有痘瘢,我、我、我沒看那么仔細,她也沒跟我說過…”
猴小子們撓頭的時候,夏侯震拿了主意:
“這是阿果親娘應該不錯,這位夫人,咱家給你賠禮了。”說著夫子給阿果娘親解了綁縛,請她坐下,到這時,夫人才痛哭起來。
半日后,關(guān)押在海云校場府庫中的阿果爹爹,被夏侯震救出,小顛也帶著李蘑菇,拿運貨用的板車,將洬啼的尸身運回,準備給他下葬。
麥塞這半日里,則只是守在岳母身邊安撫,待老兩口重逢時,都認了麥塞這半子嬌客,這開年之時,也算是有些喜事迎門,聊勝于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