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三少忙跳到屋頂邊緣,向下望去,先是呆了呆,然后松了口氣。
下面的草地上,洛明灝正將暈頭轉(zhuǎn)向的崔賜玥從一個赭色身子上拉下來。那個赭色身影擺出了個圓幼體的大字在草地上,那是…剛剛離開的郁師引!
崔賜玥大概是下落時被樹枝擋過,一身狼狽。烏黑的發(fā)髻散亂,衣袖被刮破,幾點血跡慢慢殷蔓開。剛被洛明灝拉起來,卻又哎喲一聲倒了下去。頭頂在郁師引的一邊胳膊上,雙手抱著腳踝,臉抽搐著。
郁梓天坐了起來,伸手向崔賜玥的腳踝抓去,大聲道:“什么想不開的在這兒作,若不是我打這兒過,你這小丫頭就不只是腳踝…?!?p> 還沒說完卻聽得一尖利的女聲刺入耳鼓:“你個老鬼,要不是我提前過來,還看不出你居然對女學生圖謀不軌,你這手是要干什么?”接一個瘦高身的中年婦女沖了過來,一手就拽住了郁梓天的耳朵。一手指著崔賜玥,“你個小蹄子,你離我家老鬼這么近干嘛?想入藝門想瘋了,這下作手段都使出來了?!边@一嗓子使得原本圍在技臺的人紛紛往這里張望,而且陸續(xù)走了過來。
崔賜玥從未被人這樣罵過,本來心里委屈,再加上腳踝疼的冷汗都出來了,氣怒交加:“你說什么呢!我剛才沒抓住,從屋頂上掉了下來,是……師引救了我。你這大嬸怎的如此不講理?!?p> 郁梓天匆忙打斷了崔賜玥的憤怒,卻絲毫沒重點地介紹,“這是藝門書肆年輕貌美的師引小柔?!?p> 嘎——崔賜玥停了,除了洛明灝,幾個上前圍觀的學子也都愕然。小柔這名字起著是用來加強印象的嗎?
這小柔正尖利嘶吼:“大嬸——?誰是大嬸,你個小…”
郁梓天急忙放下崔賜玥的腳踝,一骨碌爬了起來,一把抓住小柔袖子,仰著臉一臉訕笑著:“小柔啊,書臺應(yīng)該結(jié)束了,玦師引還等著結(jié)果呢?!?p> 不知怎得,這大個小柔一聽到玦師引二字,馬上失了聲,瞪了崔賜玥一眼,由著郁梓天拉著往技臺走。
洛明灝矮下身子正要看看崔賜玥的腳,卻聽得一女子驚喜的聲音:“灝哥哥,終于見到你了?!必愳`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一把拽住了洛明灝的衣袖,“不想我……們?”
洛明灝對貝靈風月無邊的彎唇笑道:“三少那貨算了,靈妹妹那自然是想的很,上次同你說的事兒考慮的怎樣了?”
貝靈立即紅了臉,嬌羞的低下頭去。
洛明灝松了口氣,心道這才對,正想再去看看崔賜玥。阮啟宸已經(jīng)擠過眾人,蹲在崔賜玥身邊,伸出手去按崔賜玥的腳踝,又左右微搖。崔賜玥緊咬下唇不發(fā)聲,阮啟宸瞄了她一眼,溫和出聲:“你扭到腳了,不過…,”話音未落,雙手猛的一錯,隨著咯的一聲,崔賜玥疼的一聲慘叫,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幾秒鐘后,雖然仍舊驚魂不定,但覺的腳踝可以左右扭動了。
“最好先不要行走,上藥休息一下?!比顔㈠忿D(zhuǎn)向趕來的侍童:“麻煩引路醫(yī)舍?!?p> 洛明灝心道這阮啟宸到底怎么個意思,是不是要再下手?雖然不知道自已的大師引是不是真寶貝她,但于自已而言這個師妹現(xiàn)在可是有用的很,短期內(nèi)可不能折了,于是一臉熱心,“阮公子不得應(yīng)醫(yī)測吧!爺帶她去?!?p> 阮啟宸還未說什么,貝靈不高興了:“我有很多話要同你說呢?!?p> 洛明灝親切的拍拍貝靈的腦袋:“她是我?guī)熋?,爺不管她會挨罵的?!?p> 師妹!眾人吃了一驚,一下子安靜下來。
要知道大部分的學子只有同學關(guān)系,只有同門兩位全引間才會有師兄妹關(guān)系?,F(xiàn)今多少人都在盯著玄門小全引的位置,這還沒開始明爭暗斗,這位置居然一夜之間就有人了,更何況還是個女子?別說玄門小全引了,玄門根本從未有過女學生!這女子會閃瞎天下人的眼!
貝靈首先回神,她關(guān)心的是洛明灝有了個師妹,而不是師弟!這師妹會有很多機會接觸洛明灝。危機感突至,貝靈開始仔細打量崔賜玥。
曲三少則是想到了明天那掃了一眼的名字,“崔——賜玥?你通過了面談?怎么會?但……你怎么能直接成為全引?”
曲三少的猜測讓旁人倒抽了口氣。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人直接通過估天恩成為煊學學子了,更沒聽說過有人還未真正入學就成為全引的,連洛明灝這種玄陣奇才都是入學一年后才成為全引,已經(jīng)是獨此一份了。這小丫頭是什么情況?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崔賜玥驚人的新身份上,開始議論紛紛。洛明灝一臉得意這早就預(yù)計到的效果,一邊興致勃勃地欣賞眾人的驚訝與失落,一邊心不在蔫地與貝靈敷衍說笑,想去先看崔賜玥的狀況,但一時又脫不了身。
崔賜玥一身狼狽,渾身刺痛,無緣無故被罵,現(xiàn)在又被人圍觀,完全未察覺自已這條求學路線多叫人艷羨,也沒注意眾人在切切私語的說什么,只覺的自已從未這么丟臉過。她無措地捂著自已的胳膊,想哭卻又強忍著,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再坐在這里讓人圍觀了,于是自已強撐著站了起來,準備先離開這里。
正向眾人的議論中獨立挪動時,一只柔軟的手突然攙住了她的手臂,鈴蘭氣息暗襲,接著是一襲水藍色的衣裙讓她眼前一靜,亂糟糟的心一下子安了不少。
周圍的聲音漸漸小了,空谷幽蘭的聲音響起:“你受傷了,我?guī)闳メt(yī)舍?!?p> 崔賜玥抬頭,一雙明亮的眸子溫和地望向她,是那個風姿卓絕的聞人惜!一陣暖意從心底而出,讓她不由的伸手回握住那只柔軟的手。
聞人惜了然地點了點頭,手上一緊,崔賜玥覺的身上一輕,自已全身的重量都擔在聞人惜身上,倆人往北隱在芙蓉林后面的紅瓦小院走去。紅瓦小院前掛著牌匾,上面方方正正寫著醫(yī)舍二字,字跡圓胖,無骨有肉,卻徒增踏實。
聞人惜將崔賜玥扶在左側(cè)廂房的軟塌上讓她躺好,又出門帶進來一個墨綠色衣袍的男子,挎著藥箱。聞人惜問道:“怎么不見倪全引?”
深綠袍男子個頭適中,身姿挺拔,一雙眼睛很有神采,看起來神清氣爽,他一邊檢查崔賜玥的腳踝,一邊笑道:“這點小傷更不需大哥親自動手吧,其實那個醫(yī)女就能處置,……不過……,”綠袍男子突然停了,長指按著腳踝的一處,下意識皺了皺眉。崔賜玥只覺那處針刺般的疼,呲了呲牙。
“我也是十年怕井繩,所以比以前想得多了,只放心你同倪全引?!甭勅讼У穆曇粲行o奈。
“嗯……,但今日大哥能趕上醫(yī)門測就不錯了,……還真是有些小問題,你叫我來倒是對了。正骨很及時,手法不錯,不過……忖了點兒?!本G袍男子一邊說著一邊將藥膏抹在崔賜玥腳踝處,又仔細給崔賜玥的手臂止血包扎。
“什么忖了點兒?”聞人惜看著崔賜玥的腳踝不解道。
“她受傷那地可能有刺骨草,少量刺毒入了關(guān)節(jié),這一正骨正好將毒堵死了,若不處理,三日后她就站不起來了?!?p> 三日后,那正是發(fā)榜之日。聞人惜與綠袍對視了一眼,沒有再說話。綠袍男子終于轉(zhuǎn)頭正眼看向崔賜玥,不由得怔了一征。回神后,他打開醫(yī)箱,出指如風,十幾支金針隨著長指挑動,紛紛顫立在了崔賜玥的腳踝上。
“一刻鐘后出針,再加上火蓮膏,半個時辰后保你活蹦亂跳。手臂上的傷痕不要碰水,免的留疤。”
綠袍男子見崔賜玥點頭應(yīng)著,習慣性地笑了笑,收拾了東西往外走。走出房門又回頭看了崔賜玥一眼,心道這個小姑娘哪個地方有些眼熟,但自己是絕對沒見過她。
房內(nèi),聞人惜看了看崔賜玥沮喪的樣子,微挑唇角,坐在一旁的矮凳上,開口道:“頭一次出門?親人不在身邊的日子…與往常不太一樣是嗎?”
這話真是說到了崔賜玥的心里,滿了心的委屈讓這句話說的直接化成淚流了下來,邊點頭邊道:“好想我哥哥姐姐。”
聞人惜看了看她,遞給她一方絲帕,待她哭夠了,開口道:“在外不象在家,多少都會受些委屈?!?p> 崔賜玥正要開口,房門被扣響,是剛才那個綠袍男子。他將金針取下,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小瓶放在案幾上,笑道:“這是雪肌,傷口好了后每天涂抹一次,皮膚不會留疤。”
聞人惜抿唇一道:“禾焰,這么好心?”
原來這綠袍男子是醫(yī)門尊人禾焰,醫(yī)術(shù)極好,早就有傳言他會是醫(yī)門小全引。
禾焰笑了:“瞧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平時長著個壞心似的?!?p> “但也不會贈送五兩銀子的雪肌,你摳著呢?!甭勅讼蛑o道。
禾焰倒爽快承認,“確是看著這丫頭面善?!?p> 當——
門被推開了,洛明灝一臉妖嬈地走了進來。
他未同屋內(nèi)其余兩人打招呼,大咧咧走向崔賜玥:“師妹呀,嚇了師哥一跳,好在那…桶…郁師引接住了你,應(yīng)該沒什么事兒,要不大師引會要了爺?shù)拿??!?p> 崔賜玥此番因他而起,對師哥這層關(guān)系的新認識是:“不是所有叫哥的都是崔賜玨”。對做下人的新認識是:只是扮家家酒時好玩,真做起來太慘了。對皇叔的認識是:這東西陰晴不定,還是離遠些好,于是道:“雖然我言語不當,犯了砍頭的罪,但我這樣也算受了罰,就不做你的待女了?我賠銀子行不行?”
聽了這話,屋內(nèi)兩位精英各自腦補一番也知道了個大概。
聞人惜簡單明了,“學子規(guī)第一條:以身份欺人者回家?!?p> 禾焰慢條斯理,“以身份欺人至傷者道歉賠銀?!甭勅讼Э戳怂谎?,禾焰知道將她這眼神翻譯出來是“凡是同銀子有關(guān)的你才記得住“,于是果斷點了點頭,聞人惜無奈不再看他。
崔賜玥聞言惱怒不已。洛明灝卻既不臉紅也不擔心,大咧咧笑道:“這樣入學多深刻不是?”
禾焰笑瞇瞇向洛明灝伸手,“封口費五十兩。”
洛明灝先白了他一眼,又矮下身子對崔賜玥咧嘴笑道:“師哥同你開個玩笑,你別真惱了我。這樣爺答應(yīng)將來一定收你做我后院美人,大小還給你個頭頭當,這樣總行吧。”
兩人沒什么多余表情,明顯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這位洛全引的話風。
禾焰首先搖頭,向崔賜玥道:“個人建議還是銀子靠譜?!?p> 洛明灝果斷洗腦,“做了爺?shù)拿廊硕嗌巽y子不隨便花?禾財迷是沒有這個大好前途才這樣說?!?p> 沒有這種大好前途的禾焰心中吐血,對洛明灝翻了翻白眼。
聞人惜的提醒比較一針見血,“煊學中煊規(guī)為大。”
崔賜玥一點就透,“要不按規(guī)矩來吧!你不是說我做你的美人可以負責花你的錢?那就是個早給晚給的事,早給可以打個折,……”崔賜玥說‘做你的美人’同說‘去看戲’是一樣一樣的,只有嘴動。
這個認真的態(tài)度和表情實在傷不起!屢次明調(diào)暗戲均遭刀的洛明灝,果斷打斷她,以免繼續(xù)挨刀:“停,先給!反正你以后是爺?shù)娜?。一百兩怎么樣??p> 這個決定做的!除了崔賜玥,其余二人都有些詫異。
崔賜玥正在專注于多少錢合適的問題,并沒有看到旁觀者的臉色。因為自小喜歡什么父親哥哥就給買來,崔賜玨對錢壓根沒概念,完全不知道一百兩是多是少。但根據(jù)現(xiàn)在的低迷氣憤的心情,是一定要加多些才能表達自己的不滿,于是氣鼓鼓道:“師哥是明知故犯,二百兩!”
此時的崔賜玥眼角發(fā)紅,雙眸有波光蕩漾,襯著羽狀雙睫上的兩點水汽,顯的如夢如畫。
洛明灝看著崔賜玥的眼睛,慢慢地說了聲:“好。”
聽他應(yīng)的痛快,崔賜玥立即感覺要少了,但其余二人卻齊吸了口氣,通通轉(zhuǎn)頭望向洛明灝。這動靜讓洛明灝回了神,他收了眼光,掩飾般地輕咳一聲,“未時玄門測,大師引讓你去南楓林觀測?!贝箝T一關(guān),酒紅色消失。
洛明灝有些詫異自己的所作所為。要知道銀子是小事,但答應(yīng)賠銀子就不一樣了。賠就意味著有錯,對于世家來說那都是丟臉面的事兒,更別提皇室了?;适易谟H真做了什么錯事,最場面的做法就是打著仁心之名舍些錢財,絕對是不談賠這個字的,所以禾焰敢要的也是封口費。況且,雖然有違煊規(guī)是有責罰,但洛明灝就是真把她推下去,也有萬千手段將自己摘干凈,更何況是她是自己跳下扣山居,處理起來更是簡單。
洛明灝詫異過后就開懊悔這打臉的事兒。仔細想想這個錯誤的決策是怎么做的呢?好像是師妹的大眼瞪過來時自己就開始腦子不在狀態(tài)了。想起她那雙帶著水汽的黑眼睛,一臉委曲的小樣子。不能不說這個師妹長的象個報春娃娃,著實可愛??匆娝藓孟笥X的不落忍??墒撬攀畾q,連個女子都不算,難道自己有心疼孩子的潛質(zhì)!洛明灝打了個寒噤。太扯了!洛明灝堅決不能承認自己被崔賜玥給萌了,于是重新給自已找了個理由。
”嗯,這是新收的小師妹,總不能上來就傷了師博的心頭肉吧。再說以后還要常見面不是嗎?花點銀子維護了良好的師兄妹關(guān)系免的那老家伙叨叨自已?!?p> 洛明灝給自己的反常行為找了個能接受的理由,就滿意地向南楓林飄去了。
屋內(nèi)二人則看向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崔賜玥。
禾焰問道:“你知不知道二百兩是多少?”
“少了就少吧!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贝拶n玥感覺自己表現(xiàn)灑脫,不會給崔家丟人了,沒想到丟到無知的方向去了。
“少?煊學每年的學費是五十兩。一百兩足夠三流世家富裕的過一年了?!焙萄嬉才ふ抑迕鳛缓铣@淼脑?,“洛全引非常有錢,大概二百兩對他來說…不算什么?”很明顯禾焰自己也覺的這理由沒什么說服力,那明顯是個臉比錢重要的主,于是禾焰放棄努力,無比艷羨道:“二百兩這么好賺,我也應(yīng)該摔一下!”
聞人惜掩口輕笑,“你?你是倒賠吧?他不訛光你,就是造化了?!?p> 禾焰撇嘴,無奈丟開對二百兩的向往,挎起醫(yī)箱忙去了。
屋內(nèi),崔賜玥轉(zhuǎn)向聞人惜,“惜姐姐?我是不是又做錯什么了?”
聞人惜看著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幾年前的自己,“若要我說,你確也受了驚嚇,賠就賠了。不過……洛全引折了他的面子哄你高興,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煊學明里是不講身份,但既然是講身份的天下一角,暗里總是擺脫不了的。所以聽姐姐一言,你還是要注意些。還有……自已的安危,也是要小心?!?p> 賜玥雖然聽不太明白,但知道出自肺腑,于是重重點頭。聞人惜蓮步輕移,離開了醫(yī)舍。崔賜玥望著聞人惜的身影消失,看著手上”雪肌“的小瓶子,開始在一連串的沮喪中努力體會春意未消,暖意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