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時,天下起小雨,如牛毛如細絲的小雨,無聲地飄落,掛在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發(fā)絲上,映在對方眼中,晃著亮光。男孩的手仍被牽著,和著雨水,滑滑地。
她沒了弟弟,這是她的悲痛,雖從不對人說,他卻能感覺到。他也不說,他害怕她遷罪他,怒他奪了她弟弟活的生機。
她沒了母親,這是她的傷痛,雖從不對人說,但他仍然能感覺到。所以每每她入宮,他都早早將太妃請了別地。他怕她見到他有母親疼愛,而她沒有。
雨還在下,漸漸模糊他的視線,西門門口丟了一地的菜葉被銀針似的雨從天襲下,沖洗的更加干凈,卻被人遺棄------
海一芊站在門內(nèi)臺階上,身旁只手擎?zhèn)愕膶m人一臉的猶豫,不知要不要將另一只手中的傘送出去。
這個九歲的孩子是海家這一代的家主,也是這個國家的國主。眾人將希望與責任壓在他的身上,從未問過他是否愿意。早起時他歡快跳躍著,開口大笑地對內(nèi)侍說今日姐姐要帶他出宮,他說宮外的陽光是明媚的、風是香甜的,姐姐會給他買好吃的,姐姐會給他講好聽的故事,姐姐------姐姐------
明明,海家,她才是姐姐。
海一芊推開傘,踩著雨水走近。
“這個世上,誰沒有故事呢?誰沒有悲傷呢?那又能怎樣?雨過天終會晴。”
男孩聽音回頭,一臉的雨水,一雙眸子卻清亮無比。海一芊雙手將他攏回身前,用己身擋住越下越大的雨。
“你是海一北,這北地的國主?!焙R卉费凵裢虮秤跋г谟昃€里的顧諳,心里一嘆,“若我海一芊是這北地的刃。師妹,你是什么?”
雨水還在落著,澆濕天地萬物、澆淡世間萬物,顧諳卻依稀感覺到了鈍器的味道。是的,不是嗅,是感覺。師父說大師姐身上有一股重器之利,她從未感覺到,所以不相信師父的話。今天,她感覺到了,雖說是未開刃的鈍器之息,她卻欣喜師父的先知。
顧諳仰面看天,看光亮的雨絲成串成珠地灑落人間。她的師父,她的恩師,在笑吧?
五年前,也是雨天。
那場滂沱大雨里,一代宗師刖汀背后下手,打死了她的親隨,一掌傷了她的心肺,是師父救了她,養(yǎng)在身邊,看護了一個多月。傷好后,她拜了師。而她的身后,也多了許多看不到的暗衛(wèi)。其實如今自己一身武學修為,自保已不是問題,何況還有章兒護衛(wèi)?
最討厭下雨天,淋濕了不說,踩的滿腳泥。顧諳專撿有水坑的地方走,頭上的傘也跟著恰到好處地跟著。終于,顧諳停下來,咬著唇道:“這身上反正早就濕了,打傘還有什么用?”
章兒從暗處里現(xiàn)身,笑嘻嘻道:“讓你不被淋得更濕些?!?p> 顧諳抬起濕漉漉的繡鞋道:“連它都濕得透透的,哪還有更濕一說?”
章兒仍舊固執(zhí)地將傘送出:“為了讓你不顯得更傻,還是打著吧!”
顧諳“撲哧”一樂:“明明淋透了才想起打傘,只會讓人覺得更傻。”說罷,腳下竟是一滑,身子向外一歪,倒了下去。章兒不知是計,忙伸手去拉。顧諳趁機向后一撤,得了空,轉身跳起來,大喊大叫地跑遠。喊叫聲響徹在空曠的街道上,不爽朗也不刺耳。
章兒收了收嘴角,未見起勢,人卻瞬間失了影蹤,在灰暗的雨天里顯得詭異駭人。
街頭那間雜貨店立著的幌子后面,露出兩人身形,赫然是白天圈場表演幻術的人。
“門主?追嗎?”
原來那漢子竟是門主。漢子未擎?zhèn)?,身上藏青色的衣衫竟未濕一分,透著古怪?p> “你們哪個追得上?那顧諳看著又蹦又跳,可你們瞧見她落腳點了嗎?還有那隨行的護衛(wèi),腰里那柄刀是三娘子南紇的魚尾腰刀,看來得了南紇的真?zhèn)?。當年,南紇陪女姁回門里取圣物,我就敗在魚尾腰刀下,雖說這些年南紇不現(xiàn)江湖,我可知道她是個瘋子,瘋子教出來的不瘋也癲,何苦討沒趣?”
“是!”隨從雖應聲,心下卻狐疑自家門主這長別人威風的說法。
“術業(yè)有專攻,我擅長的別人未必知;別人擅長的我未必懂?!?p> 隨從似與門主關系極好:“門主這次出門,變得謙卑了?!?p> 漢子一笑:“不是謙卑,是因為這雨里隱藏的殺氣太盛,連我也不小敢小覷。這個顧諳,果然是個人物。怪不得那人只說請我下山試探,而不說除之?!?p> “如今也算試探了,門主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當年,我慘敗于南紇之手,我若殺了她的得意弟子,你說這算不算報仇?”
“所以呢?門主準備轉換目標?”
“咱們收錢做事,說好了試探就只是試探,在下個生意單子沒定之前,不妨跟她們玩一玩?!睗h子一臉的玩味。怕隨從不明白自己心意,漢子又解釋道,“我一個人去。”
一啄門門主饒有興趣地看著遠去的主仆,臆想著他的刀割破那個女孩喉嚨時的快意和血流四濺的張揚。
想想就有趣。
可是章兒對他不感興趣。章兒也未將身后那或有或無的呼吸放在眼里,雖然那是位高手。這世上,高手有很多,又豈能盡識殺遍?現(xiàn)在的她,執(zhí)著于小姐的游戲。兩個女孩在雨中跳躍玩著。你追我趕,看的身后暗衛(wèi)好無聊,又好無奈。
可是她喜歡。
她喜歡這種肆意的快樂。十五歲的女孩子呵,若父親還在,她怕早已定了人家,守在深宅里等待著郎君將她娶回??涩F(xiàn)在嫁人于她是件遙遠而不可及的事情。她現(xiàn)在一心只想為父翻案,為家族平反。
然后呢?
或許就這樣跟著小姐吧!像從前一樣,像現(xiàn)在一樣。
章兒還沒從思緒中醒來,便看到了女姁。站在門里的女姁臉上少有的嚴肅。章兒一縮脖兒,躡著腳跑向后堂。顧諳倒仍是開心模樣,道:“四師!”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顧諳瞧了一眼外面的天,笑道:“在雨里淋了那么長時間也沒消除?”
女姁一愣:“你們交手了?”
“沒有,他們只是簡單試探一番。”
女姁眼神突然變得狠厲起來,道:“他們的手現(xiàn)在伸得這么長了嗎?”
顧諳依舊沒有在意:“四師,你不在的這些年,他們的幻術好像一點兒長進也沒有。不知這算不算你師門不幸?”
“我哪有什么師門?”女姁白了顧諳一眼又道,“倒是你,千萬不要輕敵。要知我雖恨師兄逐我出師門,卻奈何不得他。你所承,不過我十之四五-----”
顧諳不在意地轉了話題問道:“明日我要動身去硯城,四師也快去準備去南杞相關事宜吧!”
“一大把年紀了,還得為死人張羅奔波,我真是命苦!”邊說著邊夸張地扇著長袖掩面而哀。
顧諳忽正色拱手,道:“三娘子!”
女姁聽言立時收了長袖,一本正經(jīng)地回身施禮,甜膩膩地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被顧諳騙了,嗔怒地回頭,顧諳早已沒了身影,只留下一小灘水漬,散發(fā)出一股淡不可聞的香氣,一瞬將女姁帶回從前,讓她想起慈祥的師父、嚴肅的師兄,如今都不在了。
她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