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峴到現(xiàn)在,都一直在避免引起朝堂的關注。
其他人竭力在追求的東西,卻是他要盡可能躲避的。這也沒辦法,朝堂的水太深,勢單力薄的自己就像一株幼苗,隨便一個旋渦就能被卷得沒影了。
比較好的一點是,大宋國不似秦漢那般暴虐,動不動就砍人的腦袋,一般除了謀反的罪名,對犯人最常見的處置就是流放,在臉上刺上一行青字,然后發(fā)配充軍。自從升到從五品的金州團練使之后,李峴甚至都不用擔心犯事后臉上被刺上青字了,刑不上大夫,朝廷對他的處置頂多是開革,就等于被開除了,但士大夫的身份依然還會保留。
李峴不愿去趟朝堂里的渾水,是因為他已經(jīng)認定現(xiàn)在的大宋已經(jīng)沒什么救了。并不是因為什么朝堂中“奸佞充斥”,而是因為宋徽宗這個人。
這個渾身充滿了浪漫藝術細胞的皇帝實際上是一位相當固執(zhí)的人,在他做皇帝的前期還算是英明圖治,但到了現(xiàn)在卻變得很難聽從別人的意見。所以趙佶一朝到了后期不會出現(xiàn)象范仲淹、韓琦、呂夷簡、王安石和章惇這樣直言不諱的宰相,也不會出現(xiàn)象呂端、寇準、包拯這樣剛正的大臣。因為這位皇帝現(xiàn)在根本聽不進任何逆耳的言語,所以原來還有些棱角的蔡京在經(jīng)歷了三起三落后也已經(jīng)變成了一位圓滑的政客,而宦官出身的梁師成、童貫、楊戩、李彥等人這才能主導朝綱。
正直的人受排擠,那朝堂上唯有奉迎的人才能幸進。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朱勔,這位專門替皇帝收羅奇珍異寶的江南供奉局的“局座”現(xiàn)在極受皇帝的寵信,權傾東南,正為國其能投趙佶所好,可謂勤勤懇懇。那些文人為了名聲不愿干的事,這位朱局長就根本不管不顧地給干啦,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置自己的榮辱于不顧,這絕對是大大地忠臣吶!
所以徽宗一朝的大臣們基本上沒什么好人,李峴決定還是離他們遠一點,而且此時距靖康年只有七年多的時間,他也沒那個功夫牽扯進東京的爛泥淖里。
“花石綱”最大的害處并不在于它本身的價值,而在于它破壞了大宋國正常的經(jīng)濟秩序。就比如現(xiàn)在,李家準備運往東京的兩船細棉布被堵在京兆府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因為天家要運送從唐宮和阿房宮舊址上挖掘出來的奇花異石到開封,整個渭河的航運都被阻斷了。
由于交通阻隔,這對于大宋正常的工商所造成的破壞幾乎是無法估量的。
到了后世,各國的統(tǒng)治集團或是勛貴集團在行事時總是特別顧忌民意,如果一個官員民憤極大,肯定是被當作腐敗典型被清除出統(tǒng)治集團的,即使是勛貴,也有可能因為民情洶涌被一腳踢出貴族的圈子。
而在這個年代,統(tǒng)治集團特別是皇家做起事來簡直是為所欲為,作起惡來還振振有辭,全都是他的道理,這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現(xiàn)在趙佶所做的事就是挖一個大坑,把趙家的整個皇族都埋進去。
大宋的百姓實際上對于趙家的殘酷統(tǒng)治已經(jīng)忍耐快到了極限,所以在女真人來的時候,一開始并沒有遇到什么抵抗。
現(xiàn)在皇帝修他的假山?jīng)]有錢了,于是官家想出了一個很能省錢的辦法:反正現(xiàn)在整個大宋國也不打仗了,各地廂軍一律裁撤一半!
問題是他根本沒有想給這些退役的軍卒以妥善的安置。
對于這么一份上諭,即使是劉法、劉仲武、種師道和姚古這樣的老帥,都在跳著腳的罵娘:你們還能再無恥一點么,這特么的可是到了冬天!
李峴接到種師道的通知就趕緊回到了秦州。
無數(shù)須發(fā)花白,面容蒼老的老軍,正安靜地盤坐在經(jīng)略府衙的大門前,等待著錄事軍曹主持下發(fā)朝廷給予的安置費,沒有人吵鬧,只不過場面顯得過于沉寂。朝廷給予的安置費只夠這些人勉強維持三個月的人活,對于許多人來說就只是回家的路費。
他們?yōu)榇笏纬u了一輩子的命,臉上刻著青字,但朝廷說不要就不要了,不于管他們今后的一切。
李峴從這些人的眼里看到了悲傷、絕望和怨恨。
等走進經(jīng)略公府的大堂,他看到一臉頹喪的種師道,這才一個來月沒見,原來還精神抖擻的老家伙現(xiàn)在看起來似乎突然蒼老了十歲。
“大帥也是為這些軍卒的安置發(fā)愁么?”李峴開口問道。
“朝廷要求就近安置,可我哪里能一下拿出那么多耕地來?”種師道搖了搖頭,“他們這一折騰,西軍這十多年來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點士氣,又一下給弄沒了?,F(xiàn)在的西軍完了,我敢肯定到了戰(zhàn)場上,他們跑得甚至比老子還要快?!?p> 李峴在鼻子里哼哼了兩下:“國不為他們分憂,還想著讓他們?yōu)閲u命?”
種師道也嘆道:“什么叫自毀長城,這就是!我這次找你來,是想讓你為我分憂的,別那么多怪話?!?p> 李峴點了點頭:“這次西軍要裁多少人?”
“二十萬。”
“啥?!”李峴也嚇了一大跳,朝廷這是準備要一舉搞垮西軍的節(jié)奏啊。
“西軍只保留二十萬的員額,這還是我們幾個老家伙不斷抗爭,以全體辭職威脅所得來的結果。六路西軍。每路經(jīng)略手上最多只能保留兩萬五千名兵額,其中騎軍不超過三千?!狈N師道一陣苦笑,“我還好點,允許保留三萬人馬,這只是因為辛興宗那廝的捷勝軍是童貫的嫡系,得以全軍保留下來。其余禁軍遷回東京,中樞禁軍所屬廂軍各部全部裁撤?!?p> 李峴瞅著種師道:“朝廷給他們有什么補償嗎?”
種師道說道:“只多支付三個月的糧餉,另外回到家鄉(xiāng)后,官府會分配給他們十幾畝土地,落葉歸根,這些人還算能夠接受?!?p> 李峴不由斜眼看著種師道:“至少要給足他們到秋收的生活費用,否則他們回家后只能是靠賣地來維持生活。”
“不是還有親友的接濟么?”種師道有些不以為然,“我現(xiàn)在關心的只是咱們秦鳳路這些老兵的安置,我手里沒那么多田地?!?p> 李峴差點被他給氣笑了:“朝廷和你都指望著這些老兵親友的接濟來度過難關,我敢肯定差不多會有六、七千人會成為盜匪,這些人一輩子都在軍營里,回家種田時更需要官府的幫助。我可以幫你安置這些除籍的軍卒,劉法是準備怎么弄?”
種師道笑了笑:“他是想讓熙河路退下來的軍卒都安置在青唐和西??ひ粠?,問題是他沒有足夠的錢糧。”
“我們隴右缺的是人力,西軍這些退伍的老卒我都可以幫你們安置下來,在邊地墾荒屯田。我希望大帥能幫我聯(lián)系一下,有不愿回原籍的老軍,我愿意出錢幫他們屯邊,只不要荒田卻需要官府來出。”李峴說道。
種師道想了一下,這才慢慢說道:“這樣做對你的前途不好,有收買人心的嫌疑,不過這回我?guī)湍銘邢聛?。另外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朝廷決定取消所有馬監(jiān),你在鞏州馬場的四千多匹軍馬可以留一千自用,其余分配給王稟手下的禁軍,以后軍馬由軍卒自養(yǎng)?!?p> “為什么?明知道這些軍卒無法養(yǎng)好戰(zhàn)馬?!”
“嘿嘿,現(xiàn)在又不打仗,天家要的是省錢,誰還去管軍馬!”
“可是萬一要是有戰(zhàn)事呢?”
“不是有那些軍卒自養(yǎng)軍馬么,官家白給你們一匹軍馬,每月還補糧草錢一貫,你們還想要怎樣?”種師道瞪了他一眼,這種朝堂上的政事,不是他們能夠隨便議論的。
李峴忽然明白這大宋國算是無藥可救了,現(xiàn)在為了省錢,連軍馬都發(fā)到軍卒個人手里圈養(yǎng),七年之后的靖康年間,哪里還能有合格的戰(zhàn)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