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粉館里依然人頭攢動(dòng),李芷蘭面帶笑容,不停招呼著進(jìn)來出去的客人們,小召和秀才馬周在廚房和大堂間竄進(jìn)竄出,忙得不可開交。周修德和董沅君領(lǐng)著阿蠻、鶯兒來到粉館,李芷蘭見了,滿臉堆笑迎上去。董沅君道:“不過吃幾碗粉,一點(diǎn)小生意,不值得李老板笑得這么夸張?!敝苄薜碌溃骸澳銢]見她這里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換了是你,嘴巴比她張得還大?!崩钴铺m道:“托大人和夫人的福,這一向真是手忙腳亂?!倍渚溃骸耙宦纷邅硭奈寮曳垧^,家家門可羅雀?!崩钴铺m道:“大家都是街坊,撐的撐死,餓的餓死,也不好,我倒愿意分一點(diǎn)生意給他們做。”董沅君對周修德道:“原來她不歡迎我們!走,換一家去吃?!崩钴铺m忙拉住她道:“一時(shí)失言,夫人不要見怪?!倍渚Φ溃骸澳惴判?,打也打我不走。”小召湊攏來道:“除了我,誰敢打你!”董沅君道:“你敢打?”小召做了個(gè)鬼臉道:“你敢我就敢?!倍渚嗣约憾亲拥溃骸安幌氪颉!敝苄薜滦Φ溃骸白詮膽蚜诉@個(gè)孩子,沒進(jìn)過練武廳,從前一天不摸一摸她那些破銅爛鐵,全身上下都難受,現(xiàn)在一天到晚手里捧著一本書,看得比我這個(gè)書生還認(rèn)真?!倍渚溃骸拔遗挛疫@回肚子里裝的是個(gè)妖怪?!崩钴铺m道:“定是個(gè)文曲星。”周修德道:“借掌柜娘子吉言?!倍渚琢酥苄薜乱谎鄣溃骸肮芩裁葱?,生下來老娘一樣教他練武?!卑⑿U拉了拉周修德和董沅君道:“爹爹娘你們站在這里說什么廢話,還不吃粉!”周修德尷尬道:“女孩兒一點(diǎn)也不知道斯文?!倍渚Φ溃骸斑@才是我生的,不知道斯文兩個(gè)字怎么寫?!崩钴铺m道:“大人夫人快請坐,阿蠻小姐和鶯兒姑娘也請坐。”阿蠻道:“不是鶯兒姑娘,是鶯兒姨娘?!柄L兒往董沅君身后躲。李芷蘭笑嘻嘻道:“還沒有恭喜周大人!”周修德搓了搓手,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是不是!”說完瞪了董沅君一眼。董沅君哈哈大笑。
周修德問李芷蘭道:“八老還沒有來?”李芷蘭搖了搖頭道:“恐怕不會(huì)來了?!卑死显诶钴铺m身后大聲道:“誰說我不來!”李芷蘭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八老一臉笑,沖李芷蘭搖了搖手。李芷蘭欣喜道:“回來了?”八老道:“不是回來了,是來了,你以為我來給你做工的?我來吃粉的,我是客?!崩钴铺m收起笑容道:“歡迎八員外賞光來小店吃粉。八員外請坐。”八老轉(zhuǎn)頭對周修德道:“還欠周大人幾個(gè)頭沒磕,今天人多不方便,以后再補(bǔ)。”周修德道:“你還有臉說,我和你爺爺一見如故,是忘年交,你倒好,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不通知我!”八老道:“是小人的錯(cuò),大人不要見怪?!敝苄薜碌溃骸安灰形掖笕耍往o兒一樣叫我叔叔,鵲兒丫頭呢?沒和你一起來?”八老道:“在家里陪奶奶?!毙≌龠h(yuǎn)遠(yuǎn)看見了八老,喜出望外,大聲叫喊道:“姓八的,過來。”八老道:“干什么?”小召瞪眼道:“你說干什么!收碗洗碗下米粉做包子!你再不回來,李芷蘭要把我和秀才劈成兩半用了?!卑死蠈χ苄薜潞投渚髁藗€(gè)揖道:“大人和夫人慢坐,我去了?!闭f完急急忙忙往廚房里走,一邊卷著衣袖。李芷蘭跟上去道:“干什么?”八老道:“你聾了,沒聽見她一聲一聲喊冤似的在叫我?”李芷蘭道:“她喊的不算,我沒喊你,我才是掌柜的,八員外還是籠起袖子安安心心坐著吧,我這里小本生意,請不起你這么大的財(cái)主給我打雜?!卑死贤O履_步道:“你不要后悔!”李芷蘭道:“死了張屠夫,我也不會(huì)吃帶毛豬,你這樣吊兒郎當(dāng)?shù)呐芴么螂s,我不用上街,站在門口一聲喊,答應(yīng)的人能從門口排到府前街,想招多少個(gè)招多少個(gè)。”八老道:“你信不信我把這破粉館買了,讓你給我跑堂打雜!”李芷蘭道:“我不賣!”八老道:“我把一條街都買了,看你賣不賣!”李芷蘭道:“你回去吧,以后不要來了,在家里好好孝順奶奶?!卑死系溃骸拔蚁敫墒裁匆愎??”說完斜著眼睛看了李芷蘭一眼。李芷蘭生氣道:“越大越不聽話!”八老道:“你要我往東我偏要往西,你要我攆狗我偏要抓雞?!崩钴铺m道:“不聽我的話,以后怎么辦?難道跟著我做一世的跑堂打雜?就你這點(diǎn)月錢,讓奶奶和鵲兒跟著你喝西北風(fēng)?”八老道:“你可以給我多加點(diǎn)月錢?!崩钴铺m道:“算了吧,我還是把粉館賣給你,讓你做掌柜的,我看你一個(gè)月能給我加多少月錢?”八老道:“一言為定!”說完從懷里摸了個(gè)布包出來塞到李芷蘭手里。李芷蘭打開喵了一眼,趕忙重新包上道:“干什么?”八老道:“買粉館的定金,你收起來,先把李棗哥哥沒還完的欠債還了?!崩钴铺m道:“哪里來的?”八老道:“比我奶奶還啰嗦!走開,不要擋著我做事?!闭f完扭頭鉆進(jìn)廚房。
李芷蘭親自把周修德一家人的粉和包子送上桌。董沅君看了看道:“不知道能不能吃?!敝苄薜碌溃骸霸趺床荒艹裕俊倍渚溃骸安皇撬碌姆?。”李芷蘭如夢方醒般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道:“該死,這一向總是丟三落四。”周修德道:“這幾次來,看你都是一付心不在焉的樣子,掌柜娘子有心事。”董沅君道:“我怎么看不出來?你到她心里看過?”周修德道:“夫人又在胡說?!倍渚溃骸胺判?,我不吃醋,就是不知道鶯兒會(huì)不會(huì)吃醋?!柄L兒趕緊把頭低下不做聲。李芷蘭道:“粉是秀才下的,他不知道你們的口味輕重,我端進(jìn)去重新下?!敝苄薜碌溃骸靶悴畔碌??不要端走?!睂Χ渚溃骸吧秸浜N抖汲赃^,就是沒有吃過秀才下的粉,要不我們試一試?”董沅君道:“今天還是秀才,喜報(bào)一到就是舉人,舉人老爺下的粉,比山珍海味還要難得,聽老爺?shù)?,試一試?!睂钴铺m道:“你告訴秀才,倘若我吃得下去,錢照付不誤,倘若又是吐得一塌糊涂,帳算在他頭上?!崩钴铺m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一個(gè)中年文士進(jìn)了粉館,身后跟著一個(gè)婦人,李芷蘭往那文士臉上看了看,臉上的笑容慢慢僵住。八老笑嘻嘻迎上去,和那個(gè)文士說了幾句,沖李芷蘭招手道:“掌柜姐姐過來,找你的。”李芷蘭抖抖索索拖著兩條腿一步一步挨過去,中年文士滿面春風(fēng)叫道:“表妹!”李芷蘭哆哆嗦嗦道:“你是羊家哥哥?”羊秀才握住李芷蘭的手道:“是我,我回來了!”旁邊的婦人喝道:“不要臉,放開!”羊秀才忙松開李芷蘭,對婦人道:“這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李家表妹?!眿D人冷冷道:“是有幾分顏色,怪不得你總是念念不忘?!毖蛐悴艑钴铺m道:“這是賤內(nèi)?!崩钴铺m微微頷首,叫了聲表嫂。婦人鼻孔里哼了一聲。八老皺緊眉頭道:“你姓羊?”羊秀才道:“是姓羊,不知道小哥哥是哪一位?”八老道:“你不要管我是哪一位,你真是姓豬牛馬羊的那個(gè)羊?”羊秀才道:“不是豬牛馬羊的羊,是南北朝刺史羊祉,尚書羊侃的羊?!卑死系溃骸吧偻樕腺N金,管你哪只羊,比豬牛馬羊的那只羊還不如!原來你沒有死?”羊秀才不快道:“我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死?!卑死系溃骸澳闶腔畹煤煤玫模拍镆踩⒘?,娃娃恐怕也生了,人家卻不知道你是死還是活,為你守了十年活寡?!崩钴铺m拉了拉八老道:“不要說了。”八老道:“我偏要說,你為什么不死!”羊秀才看著李芷蘭嘆氣道:“這么多年,你為什么不嫁了呢?”李芷蘭顫抖著不做聲。八老指著羊秀才的鼻子道:“還不是因?yàn)槟氵@個(gè)狼心狗肺的東西!”李芷蘭推開八老道:“走開,不關(guān)你的事。”八老道:“你是我的姐姐,我是你的弟弟,為什么不關(guān)我的事!”李芷蘭高聲叫道:“走開!”小召?zèng)_了過來,一連聲問道:“什么事什么事?”李芷蘭指著小召和八老聲嘶力竭喊叫道:“都給我滾進(jìn)去,不許出來!”八老拉著小召,怏怏地進(jìn)了廚房。李芷蘭仿佛被剛才那一聲喊叫耗光了力氣,沒精打采地對羊秀才道:“姑父和姑媽都還好?”羊秀才道:“都好?!崩钴铺m道:“你也還好?”羊秀才道:“也好?!眿D人道:“好的很,剛剛當(dāng)了縣官!”李芷蘭道:“恭喜表哥。”羊秀才道:“才授的慈姑縣丞,正要去赴任,打算明日到添平府衙里點(diǎn)到,所以今天下午來看看舅舅和舅媽?!崩钴铺m鼻子一酸道:“爹爹和娘都不在了?!毖蛐悴懦泽@道:“都不在了?什么時(shí)候的事?”李芷蘭道:“你們走的第二年,就一前一后走了?!毖蛐悴诺溃骸斑@么多年,你都是一個(gè)人?苦了你了?!崩钴铺m道:“也不苦?!眿D人道:“先苦后甜。他一直沒忘記你,你嫁過來,現(xiàn)成的官太太,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我大你小。”李芷蘭苦笑道:“表嫂說笑了。”婦人道:“你一直眼巴巴等著,不就是盼著他衣錦還鄉(xiāng),好做官太太?”李芷蘭道:“你冤枉我了!”婦人道:“一見面就裝可憐,你敢說你心里不是這個(gè)打算?”李芷蘭分辨道:“天地良心!你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嗎?”婦人冷笑道:“你這種市井里長大的女子,生來貪名圖利,每天為幾個(gè)臭錢迎來送往,和那些倚門賣笑的有什么區(qū)別,心里是怎么想的,還用挖出來看?”李芷蘭氣得眼淚汪汪。董沅君再也看不下去,嚯地起身,走上前去,對那婦人道:“我替她作證,你家這個(gè)芝麻大的縣丞,她瞧不上!”那婦人冷眼掃了掃董沅君,傲慢道:“你又是什么東西?”董沅君二話不說,啪的一個(gè)耳光打在婦人臉上,李芷蘭不敢阻攔,喊了聲“夫人”。廚房里八老和小召高喊道:“打的好!”那婦人被董沅君一個(gè)耳光扇得天旋地轉(zhuǎn),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李芷蘭要去扶她,董沅君拉住李芷蘭,對羊秀才道:“你是新來的慈姑縣丞?”羊秀才點(diǎn)頭哈腰道:“正是下官,不知道夫人是哪一位?”董沅君道:“你這個(gè)縣丞不用做了,從哪里來的,仍舊滾回哪里去吧!”周修德起身道:“沅君不要胡鬧?!倍渚溃骸跋袼@樣薄情寡義的人,做什么官,不是禍害老百姓么!”周修德沖羊秀才拱了拱手道:“在下周修德,忝居添平知府,這是我的夫人?!毖蛐悴呕琶鴭D人跪到地上,給周修德和董沅君磕頭行禮。董沅君對婦人道:“大家都是女人,我不應(yīng)該出手打你,可是已經(jīng)打了,只好說聲對不住?!眿D人低著頭不做聲。董沅君接著說道:“可是你該打!你家里這個(gè)無信無義的人害苦了她不算,你還雪上加霜,羞辱于她。”李芷蘭道:“不怪他們,我自己命不好?!敝苄薜聦ρ蛐悴诺溃骸澳阈昭??”羊秀才道:“回大人,小姓羊,豬牛馬羊的羊?!敝苄薜碌溃骸澳銈冄蚣易嫔喜诲e(cuò),羊祉羊侃都是大人物,羊曇是東晉名士,羊欣是王獻(xiàn)之的學(xué)生,有名的書法家?!毖蛐悴殴ЬS道:“大人博學(xué)!”周修德道:“你們起來吧,莫聽她的,明日照舊去府衙里找我,辦完了公事,去慈姑縣好好做官?!倍渚鹊溃骸安辉S貪贓枉法!”羊秀才嚇得打了個(gè)哆嗦,連連磕了幾個(gè)響頭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