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shí)無華的馬車停在高崗的背陰處,駕車的小廝仔細(xì)將馬拴好,掀開車簾,將車上的矮胖中年人攙扶下來。兩相無言,唯有風(fēng)聲呼嘯,臨汾城守蔣睿抬頭看著殘破的高崗,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高崗,如今只剩斷壁殘垣,但在當(dāng)年卻是用于烽火傳令的重要建筑。自北勝元年之后,大梁國境線向北推進(jìn),這些存留在戰(zhàn)場上的建筑自然失去了價值,年深日久,隨歲月慢慢腐朽罷了。
但無人知曉的是,蔣睿之所以放棄了在京為官的大好前程,自請下放到這樣一個荒涼地帶,與這殘破的古戰(zhàn)場有相當(dāng)之大的關(guān)系。
亂世人不如狗,太平官不如民啊。入朝為官,伴君伴虎,哪里比得上在這樣一個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悶聲發(fā)大財呢。
蔣睿突然有些想笑,那些個同僚啊,都瞧不起本人的選擇,當(dāng)面說“安貧樂道”,背后卻說“胸?zé)o大志”??墒沁@么多年過去,你們這些人靠著那點(diǎn)俸祿,又?jǐn)€下多少家底了?在本人看來,你們才是安貧不樂道啊。
正在蔣睿出神之際,小廝回到他的身后,輕聲說道:“老爺,梅先生來了。”
“哦?”蔣睿收斂神色,依舊是那副人畜無害的笑瞇瞇模樣,“那便去見一見我這老朋友吧?!?p> 轉(zhuǎn)過高崗,走出背陰處,蔣睿一眼就看到遠(yuǎn)處有一道煙塵掀起,馬蹄聲漸近,便看到那位身著粗布文士長衫的梅大總管,挎劍獨(dú)行而來。蔣睿笑著迎上前去,目光在那柄劍上蜻蜓點(diǎn)水般掃過,神情并無絲毫異樣。
“蔣兄,別來無恙?!泵反罂偣茈m然身為馬匪頭目,但一言一行卻都如同文人,當(dāng)下也是對蔣睿作揖見禮。
蔣睿絲毫不顯得客套生分,上前一把扶住梅大總管雙臂,笑道:“梅老弟何必如此客套,你我二人既是同窗又是同袍,其中情分,豈不是比親兄弟還要親近?”
梅大總管淡然笑道:“蔣兄如今身居要職,而我僅是一名被放逐的罪人,豈敢攀附高枝?!?p> “這是什么話!”蔣睿臉一黑,“當(dāng)年若不是你梅峰平違反軍令出兵搭救,我早就死在這片黃土之中了。對大梁,你或許有罪,但對我蔣睿,你卻有救命之恩啊?!?p> 梅峰平聽完這段肺腑之言,臉色依舊淡定,輕聲道:“過去的事,過去便好。我也不與蔣兄客套了,咱們聊聊正事?”
蔣睿說道:“這是自然。不知梅老弟有沒有什么好消息?”
梅峰平表情不變,“好消息沒有,但三百兩銀子的收益,不知蔣兄是否看得上眼?”
“痛快?!笔Y睿嘿嘿一笑,“半個月之后,會有出自呼蘭牧場的一批大馬經(jīng)過我手。到時候我留給你四十匹下等馬,十匹中等馬,應(yīng)該夠你再扶植其一個小幫派了?!?p> 梅峰平淡淡地說道:“到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蔣睿大笑道:“那我就等著梅老弟的銀子了!”
“呵呵,”梅峰平突然笑了,“只怕你到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了啊,蔣兄?!?p> “嗯?”蔣睿眼神一冷,矮胖的身軀驟然后躍,竟然顯得十分靈活。而就在他剛剛站立的地方,森寒劍光一閃而過,卻斬了個空。
梅峰平持劍而立,目光淡漠地看著蔣睿,仿佛在看一具尸體。蔣睿低頭掃了一眼被劃破的衣襟,依舊笑瞇瞇地說道:“梅老弟這是何意?”
梅峰平嘴角挑起,冷笑道:“蔣兄這還看不出來?自然是要取你性命?!?p> “是我對你有所虧欠?”蔣睿聞言也收斂起笑意,語氣玩味道。
“那倒不是?!泵贩迤酵炝艘粋€劍花,輕聲道,“我當(dāng)年違反軍令私自出兵,按律當(dāng)斬,是你拼死向蘇老將軍求情,才保住了我的性命。按理來說,你有恩于我,并無虧欠?!?p> “那你為何......”
“但你可不要忘了!”蔣睿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我私自出兵,也是為了救下身陷重圍的你,一命抵一命,你我早已兩清!你不該,你不該以此將我強(qiáng)行留在身邊,還要我替你去做這等腌臜買賣!”
蔣睿聞言點(diǎn)了點(diǎn)頭,“所以梅老弟你,還是沒有放下所謂的文人風(fēng)骨?”
“去你娘的文人風(fēng)骨!”梅峰平破口大罵道,“你享譽(yù)清名,作威作福,而我則要終日周旋于匪徒之間擔(dān)驚受怕,就算風(fēng)骨已折,天下也沒有這般道理!”
話音剛落,梅峰平便蹂身而上,劍指蔣睿刺去。蔣睿手無寸鐵,只得不斷后退躲閃,一路跑回了背陰處馬車邊。駕車小廝此時就站在車旁,看見自家老爺一臉慌張奔逃而來,一頭霧水十分茫然。
但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蔣睿便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用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道將他丟向自己身后。小廝驚呼一聲,還未站穩(wěn),就被身后趕來的梅峰平一劍刺透胸膛,鮮血飛濺當(dāng)場斃命。
梅峰平拔出血劍,任由小廝死不瞑目的尸身倒在腳邊,冷笑道:“除了你自己,其他人的命就不算命了,可以隨意利用,對嗎?”
蔣睿氣喘吁吁道:“你到底想要什么?錢,馬,甚至官位身份,我都可以給你,何必要你死我活?”
梅峰平剛要開口,忽聽得頭頂上有一人懶洋洋道:“他要的東西你永遠(yuǎn)都給不了,所以別費(fèi)勁了?!?p> 兩人都是渾身一悚,同時抬頭看去。
只見高崗殘壁之上,有一人背光而坐,兩條腿在墻外來回打著晃,一副十分愜意的模樣。看相貌不似本地人士,只覺得像是一個正在曬太陽的閑散少年。但令兩人緊張起來的,是這少年背后還并排背著兩個長條狀包裹,看上去是兵器無疑。
少年俯視著蔣睿,語氣懶散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我以前總聽私塾老先生念叨這句話,你讀過的書總比我多一些,怎么還不懂這個道理?你這老朋友想要的可不是你說的那些,而是要和你平起平坐罷了?!?p> 梅峰平握緊手中長劍,冷聲道:“閣下何人?這里的事,還請不要插手!”
少年自然便是秦北望了,此時他連連擺手道:“不插手不插手,你盡管動手就是了,不必在意我。”
話雖如此,正在行兇殺人之際突然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旁觀者,梅峰平又怎可能不去在意?但就是這一走神,不遠(yuǎn)處的蔣睿立刻抓住時機(jī)欺身而上,右手袖口中落出一柄閃著淡藍(lán)光彩的三寸匕首,向梅峰平胸口刺去。
梅峰平雖是文人,但能在馬匪老巢里摸爬滾打的人怎會沒有武藝傍身?此刻也是墊步急閃,但依舊被劃破了手臂。
傷口不大,只是略微見血,但蔣睿卻狂笑起來,“梅峰平啊梅峰平,你以為只有你會算計別人嗎?你為何不好好想一想,若是我對你沒有半點(diǎn)提防,為何會把你丟進(jìn)馬匪窩里?但你終究只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罷了,這淬毒匕首可是要比三尺長劍好用的多啊!”
梅峰平剛要開口說話,一口污血便噴了出來,身子一軟單膝跪在地上,只能用陰毒的眼神死死盯著蔣睿。蔣睿卻不去看他,抬頭抱拳道:“感謝這位小兄弟出言相助了,這剿匪之功,可有你一份?。」?.....”
秦北望見狀輕嘆一聲,躍下高崗落在兩人中間,淡淡地說道:“不用謝我,反正我本就是來殺你們兩個的。本來我還在頭痛如何以一敵二,現(xiàn)在倒是省了不少力氣?!?p> 蔣睿臉色一變,“小兄弟要?dú)⑽??若是我沒記錯的話,咱們這是頭一次見面吧?”
秦北望解下身后的包裹之一,露出那把狼首斬的刀柄,無奈道:“舊恨沒有,但是卻有新仇,誰讓我有兩個不讓人省心的朋友呢?喏,你自己看看?!?p> 說著,秦北望指了指東南方向。蔣睿瞇眼仔細(xì)望去,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
遠(yuǎn)處,就在去往響馬坡的方向上,此時已是濃煙滾滾,直入云霄。
秦北望抽出長刀,淡淡地說道:“馬匪窩也燒了,馬匪頭目也被你殺了,所以現(xiàn)在,你這種官員留著也沒什么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