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秋從警察局回來時,雨勢正濃,上海像一座孤島,漂浮在雨水之中。
在這一天當中,他曾兩顧警察局。
早上出門后他先去了一趟碼頭,昨天晚上他己經(jīng)去了一次,并未發(fā)現(xiàn)梅月嬋的蹤跡,但令人感到蹊蹺的是頭天還見過面的陸恒,突然去向不明。雖然擔心警察出現(xiàn)會使駱先生一伙狗急跳墻,但姜少秋仍然覺得,在關鍵時刻有必要依靠警察的協(xié)助,哪怕是在暗處也好。
作為警察世家的孩子,姜少秋對高高在上的局長父親沒有多少好感,每次見面都是橫眉冷對,但他仍然相信和尊重警察這個職業(yè)的神圣。
?警察局里氣氛不同以往,一位快要結婚的小警察正在分發(fā)喜糖。拿到手的一邊吃一邊嘻嘻哈哈的打聽讓不讓鬧洞房,都有什么好玩的程序;婚禮去洋人教堂還是在家拜天地;當天穿中式的長袍馬褂還是西方洋裝??傊阋谎晕乙徽Z尋長問短異常熱鬧。??
畢竟這是辦公場所,姜少秋的出現(xiàn)讓圍攏在一起的人怏怏不樂悉數(shù)散開。
“你是誰呀?”聽說要找局長,分發(fā)喜糖的警察將還沒發(fā)完的糖果順手撇在身旁辦公桌上,從鼻子里嘲弄的冷哼:“口氣不小,局長是你找的?”
“我不是來閑聊的。有人光天化日被綁了。”姜少秋從口袋里摸出兩塊大洋,不動聲色放在糖果旁邊:“我有急事,通融一下?!?p> 發(fā)喜糖的警察心知肚明立刻換了一副可掬的笑臉:“好說。不過馬局長好象要去看電影,你快點去才行。左邊第二個門?!?p> 馬天明已經(jīng)安排好手頭的工作,青龍會大佬李坤派人送來電影票,這個局他推脫不了。姜少秋的出現(xiàn)馬天明一點也不意外。姜少秋的母親墨玉在姜少秋離家出走后,便派人送來書信,拜托馬天明留意姜少秋的行蹤以及安危,如果看到姜少秋本人,立刻扣下來然后通知她。馬天明一直無緣遇見姜少秋,既然都在上海,如果不是刻意躲避,山不轉水轉也許某天就遇見了。
“馬叔叔?!?p> “姜少在上海過得可好?”
“馬叔叔取笑了。我來看看你?!?p> 姜少秋知道母親墨玉一旦了解到自己踏足上海,肯定會打擾馬天明。今天見面,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笑笑。有些事是不言而喻的。
馬天明沖了一杯咖啡遞給姜少秋:“說吧。如果不是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你是不會來找我的?!?p> “那好吧。”
姜少秋簡明扼要把遭綁架勒索錢財?shù)氖虑橄蝰R天明說了一遍。
“那個梅月嬋,是你什么人?”
姜少秋聽馬天明這么一問,嘴角無意識也勾起略帶羞澀的笑。什么也不必再問,深深的情意己經(jīng)溢于言表,馬天明怎會不了然于心。他也年輕過,他同樣有過心儀并且至今無法釋懷的女人,只是姜少秋不知道他心儀卻愛而不得的那個女人名叫墨玉。
今天警局有兩起遭綁劫的案情,姜少秋所說的一起在碼頭,另一起涉及“青龍會”的地盤,按說毫無干系,但確牽出一個共同的人名:梅月嬋。
“你想怎么做?”馬天明暗自權衡利弊試探地問。
“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F(xiàn)在只想拖住他們能見到人最好。如果今天晚上談不成……”姜少秋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一臉無奈。
馬天明已經(jīng)摸清他的意思,果斷地說:“晚上去的時候我派幾個可靠的兄弟,便裝在那里布守,大家見機行事?!?p> “謝謝馬叔叔?!?p> 馬天明鄭重其事地說:“為民除害本來就是分內(nèi)之事。少秋,你母親可能會來上海。”
姜少秋一臉平靜:“我知道早晚有這一天?!?p> 馬天明以前所未有的語重心腸規(guī)勸道:“不要惹她生氣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象父母那樣永遠站在你身后??粗阋稽c點遠離她,牽掛著卻不能說。我也是在榮真出國后才真正體會到父子分別的滋味?!?p> “你應該勸勸我母親,除了我她還可以有她自己?!?p> “我勸得了嗎?”馬天明攤開雙臂無可奈何一臉無辜的樣子。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你父親是她的一切,現(xiàn)在你是她的全部,別的人沒有辦法走進她心里。”
“馬叔叔說的是自己吧!”
“小孩子,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再見?!?p> 沒有等到日落時分,姜少秋便不得不再次光臨。他親眼看見警察從“笑面虎”王奎的店中將矢口抬出來。周圍的人議論紛紛,姜少秋和鄭功成無心多做停留,準備盡快回旅館。己經(jīng)走過的時候,羅姨神色慌張從人群里鉆出來,悄悄的拉住姜少秋,告訴他是梅君殺了人,然后和榮二發(fā)一起向西逃跑。
難以置信的事實讓姜少秋和鄭功成驚愕震撼。同時也為梅君的安危深深擔憂。姜少秋和鄭功成循著大概的方向,一邊搜尋一邊大喊梅君的名字。但最終梅君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己被警察抓獲。
梅君槍擊矢口后,榮二發(fā)也被驚到,旁邊的二狗子驚慌中冷不丁提醒他:大哥快跑吧,抓住沒命了。說完二狗子扔下榮二發(fā)不顧一切撒腿就跑。榮二發(fā)斷路的腦子瞬間清醒,立刻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轉身正要隨后逃跑,瞥見旁邊呆若木雞的梅君,上前急切地沖她大喊:“快跑吧,要等死?。俊?p> 梅君沖榮二發(fā)倔強地搖了搖頭“我不走。他死有余辜?!?p> “你快走吧,這個世道哪還有理可講?!辈坏靡?,榮二發(fā)一把拉住她,連拖帶拽沖出人群。
梅君被榮二發(fā)帶著忙不失迭拼命奔跑,過于引人注目。正是下午,商業(yè)街的黃金時間,想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輕松穿行已經(jīng)不易,更何況是疲于奔命。接二連三的碰撞引來許多的埋怨與叫罵聲,更多的目光開始注意他們。
放眼四望,根本沒有可躲藏之處。到處都是人在晃動,到處都布滿眼睛。一隊警察已經(jīng)奔跑著火速包圍了周邊的街道。榮二發(fā)和梅君兩個人剛跑到街口,就被布控攔截的警察遠遠發(fā)現(xiàn),身后更多的警察在循跡追趕。
陰云越來越重,黑沉沉的天空仿佛隨時都會崩塌。
梅君氣喘噓噓體力不支。
“榮大哥,你快跑吧,我實在不行了。”
“走一步說一步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p> 沿著大街逃跑不是明智之舉,拐進分叉的里弄,扔掉不絕于耳的叫賣,偏僻人稀反而更有利于他們逃跑。若繼續(xù)沿路奔跑遲早會撞上警察,榮二發(fā)打算找個隱蔽的地方暫時躲藏起來。旁邊有家豆腐坊,榮二發(fā)拉著梅君正要進去,迎面出來一個伙計端著大大的籮筐,看見他們氣喘吁吁的樣子便站住腳,異樣地打量著他們。這樣地方不能呆,必須找個沒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榮二發(fā)迅速拉著梅君離開,身后好事的伙計仍然勾著頭疑惑地望著他們奔跑的方向。
“這邊?!币呀?jīng)有警察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行蹤,榮二發(fā)被疲憊不堪的梅君拖帶著,只能放慢腳步。即便如此,梅君已經(jīng)臉色蒼白,再這樣跑下去肯定會暈倒。一路上梅君已經(jīng)摔倒兩次,雙腿如鉛再也挪不動半步。
“榮大哥。”梅君張大嘴巴呼吸急促,連句完整的話都沒有力氣說,“你走吧,你……你快走吧?!?p> “你怎么辦啊,被抓住可是死路一條。”
一家棺材鋪的招牌引起榮二發(fā)的注意,這種地方應該沒有人愿意進去。身后已經(jīng)隱隱傳來成群的腳步聲。恰好是個十字路口,榮二發(fā)急中生智脫掉上衣使勁撇向右拐的街道,拉著疲憊的梅君疾步走進棺材店。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兩個人盡量保持鎮(zhèn)靜,洋裝挑選棺材的模樣,街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敲擊著兩個人脆弱的理智。仿佛擔心尺寸的問題,榮二發(fā)把兩副棺蓋分別推開逢,自己翻身跳進一口棺材里,并且招呼梅君躺進去試試。
梅君會意,迅速地爬進另一口棺材。
棺材鋪的老板從來沒見過有客人自己躺進棺材里,張口結舌不明所以然。
雜亂的腳步聲迅速逼進。有人喊,衣服在那兒呢,朝那邊跑了。腳步聲并沒有停下來并且越來越遠越來越弱。榮二發(fā)跳出棺材,梅君也站起身來,榮二發(fā)上前拉了她一把。兩個人迅速岀門朝著返向的街道奔跑。
天空響起一聲炸雷,地動山搖,紛飛的細雨開始從天而降。緊接著,更多的雷聲在四面八方?jīng)坝繚L動。
梅君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后再也無力奔跑,只能有氣無力慢慢行走。不多時,連走路都歪歪斜斜踉踉蹌蹌。
榮二發(fā)鼓勵她:“這條弄堂出去以后右拐,那里有我一家親戚。如果能在他家躲到天黑,晚上想辦法逃出上海,我們就沒事了。”
“逃岀上海?”梅君一聽要離開上海,立刻停下腳步,喘息道:“我不能離開上海,我的孩子怎么辦?”
“現(xiàn)在保命要緊。”
“不行,我不能走。我不能扔下我的孩子不管?!?p> “……”
榮二發(fā)不知該如何勸她是好。
“榮大哥,你快跑吧,我實在跑不動了?!?p> 兩天來,梅君徹夜無眠不思茶飯,身體本就虛弱虧空再加上一路的疲于奔命,她己經(jīng)透支過度頭暈目眩。
看榮二發(fā)原地未動,仍在猶豫,梅君不免替他著急,又一次催促道:“你快跑吧,再耽誤下去,你也跑不了了?!?p> 榮二發(fā)有些為難。
“我不能眼看你因為那種人去送死”。
“但是我不能連累你陪我去死。那樣我會一輩子不安的?!泵肪鲋鴫γ銖娭沃碜?,聲音越來越虛弱:“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只能聽天由命了,你快點跑吧?!闭f完,梅君一瘸一拐朝著來路的方向,艱定地迎著遠處追來的警察走了過去。
蓄謀已久的風夾裹著豆大的雨點,頃刻間瘋狂地從天而降。
榮二發(fā)抹去臉上的雨水痛心不已卻別無他法,萬般無奈只能狠心獨自沖進雨里。
看到了迎面而來的梅君,姜少秋像個雕塑,一動不動突兀地站在暴雨中,在他的周圍全是四散奔逃的人群。
隔著密集的雨簾,梅君也看到了姜少秋和鄭功成,本能地沖他們大喊:“是常六綁了我姐姐,想辦法找到常六?!?p> 姜少秋一路跟至警察局,二次闖進馬天明的辦公室。他不能干涉案子,只能借助姜家的關系讓梅君少受些罪。
辦公室里,馬天明和李青龍對桌而坐,馬天明傳他親自來,借口是詢問案情。李青龍態(tài)然自若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是生意人又不是寇匪。手下爭風吃醋鬧點誤會而己,人我已經(jīng)親自放了,抱歉,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p> 馬天明敷衍道:“事關重大,不得不讓你親自來呀??偟米屛液媒徊钛?,是不是?!?p> 李青龍從兜里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支票,推到馬天明面前,同時起身準備告辭。
姜少秋意外破門而入,馬天明不動聲色拿過旁邊的帽子壓在支票上。李青龍與姜少秋相視,彼此禮節(jié)性地微微點了下頭,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