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回避
11、回避
丁力垂首不語,在常存理身邊七八年,他太了解常存理的為人處理原則,紛繁過后,片葉不沾身。
常存理擱在桌上的手攥成一團,丁力這些年從沒如此鄭重其事,很多事后他聽著都感覺玄妙的事,丁力都不以為然,值得他慎重的事可不多。
“大人想提前致仕么?”丁力突然問。
“怎么這么問?”常存理不解又有些腦怒。
“前些日子我聽大人說您的恩師提前致仕了,我以為大人也羨慕他欲試求三畝宅,從公它日賦歸歟。”丁力說得俏皮,眼底卻格外黑漆漆得肅穆沉郁。
常存理扭過頭。他的恩師毛為謙致仕前是翰林院掌院,官居二品,對他一向扶持,上月突然來信說已經致仕回了故里,且是舉家遷回。他以為恩師得罪上司,或者觸怒龍顏,不得不提前退出朝堂,細打聽卻得知太后老佛爺對他幾度挽留,光緒帝也極欣賞他的博學,但最后他終以母親年邁他已數載未歸再若蹉跎恐來生不得再見為由拒絕了挽留。走之前,他的案上留詩一首,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有人私下議論,毛為謙的致仕沒有表面上看的那么簡單,特別是他留的兩句詩別有深意。
“毛大人為官多年,對朝廷兢兢業(yè)業(yè),勤廉為民口碑極好,他為什么會突然選擇致仕,”丁力壓低聲音,探身上前,“朝廷的事他看得最清楚,他選擇致仕只能說明、、、、、”
“怎么?”常存理只覺心頭砰砰亂跳。
“干不了了。”丁力一字一頓。
“胡說?!背4胬砟闷鸸P敲在丁力的肩膀上。氣氛一松,他舒了一口氣,“我怎么不懂?!形勢逼人呀。你說說吧,現在再糊涂下去,怕最后連恩師的福氣也沒了?!?p> “醫(yī)館大火二十多名死者都是玉帶春的官兵,我特意去問了非要把他們送進淞霞別院的一個姓申的安撫使司僉事,說法倒與萬家管家說法一致,這些傷員傷勢沉重,教會醫(yī)院已顧不上,軍醫(yī)更是沒辦法,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且這批攻城的新軍都畢業(yè)于保定陸軍學校,據說他們送進萬氏醫(yī)館的二十多人都很有來路,他們不敢不救治,就強送進萬家醫(yī)館。”
丁力又把萬家其它人的證言證詞簡單說了說。
“除了火起的蹊蹺,其它還說得通?!背4胬碇蓝×α碛薪Y論。
“可他們都在說謊!”丁力不再拐彎。
常存理閉緊嘴,他見識過丁力僅憑三言兩語就能斷定證詞的真假,對他的話不疑有他?!半y道梅家少爺的丫頭也說了謊?那丫頭我見過,老實本分。”
“我敢肯定她說了謊,至于為什么,十有八九是為了維護梅效白,事發(fā)后梅效白帶著蘭姑娘匆匆去了教會醫(yī)院,他的小廝梅虎卻留了下來,且一直和梅香在一起。”
常存理咬緊牙關,咬肌在腮邊若隱若現。
“大人別急,縱火者不可能是他們,或許只是不想多事?!倍×γ捨康?,“我聽說梅少爺半夜能夠帶著蘭姑娘進城就醫(yī)是托了肖將軍麾下佐領武仁和的關系,他們對萬家醫(yī)館也密切關注,或許梅少爺窺探到他們的用意,不愿參和?!?p> 常存理長舒一口氣,“效白那孩子我還是能擔保的,他父母離世后把祖業(yè)給了他,而沒有給長子,可見他是個值得托付的人;他沉穩(wěn)內斂,不像現在的年輕人動輒國家民生,口號喊得震天響,”他輕捶一下,桌上的筆跟著跳起來,“不知天高地厚?!?p> “老爺。”丁力知道常存理又想到兒子常懷同身上了。
“噢,”常存理回過味來,“你是說這事又牽扯到肖榮強。”
“還有萬家,當時回話的除了管家就是三名仆婦,他們都沒說實話,漏洞百出?!?p> “你是說、、、、、”常存理眼神凝重。
“正如大人所想,這個案子要破不難,抓住一個萬家仆婦就能打開缺口,怕的是到時候我們沒法收拾。而且萬老爺子似乎篤定我們不敢來硬的?!?p> 萬家上下都忙著遮掩的事豈是簡單的。
“依你看呢?”常存理問。
丁力字斟句酌,“如果萬家知情,說明玉帶春的新軍與他有勾結,如果這火是人力所為,說明他們要遮掩什么,而這遮掩的恰是肖榮強一方想知道的?!?p> “你說的對,牽扯到軍隊里面,我們不小心就會被碾成渣?!背4胬泶驍嗨?,“你接著說?!?p> “懷山縣常老爺子家發(fā)生了一起殺人案,縣捕頭肖曉在我家等了三天了,我今天就得去,請大人允許?!倍×πχf出自己的打算。
“去吧去吧,常老爺子家學淵源,輔助鄉(xiāng)鄰,是個遠年聞名的大善人,又是我的本家,你去吧?!?p> “得令?!倍×Ρ酒?,疾步出了書房。
書房外的偏廳,梅效白已喝了半個時辰的茶水,窗外是青幽的幼竹,斑駁地晃動著午后透進來的陽光。
他不急不躁地看著光線一點點從窗欞越過,丫頭又進來為他添滿茶水。
“效白,”常存理掀簾進來,嗔道,“你真是老實,來了直接進去就好。”
梅效白拱手一禮,“姑父是正事,豈能打攪,我是個閑人,光陰不值錢得狠,在這里喝茶,在屋里也是喝茶?!?p> 常存理莞爾,不再爭辯。
“聽說你昨晚就進城了?”直入主題。端起茶水抿了兩口才放下。
“是,昨晚朋友發(fā)了急病,正好撞到同鄉(xiāng)武大人執(zhí)行公務,求他行了個方便?!泵沸О滓膊徽谘凇?p> 常存理頓住,半晌,“聽吳道衙說是你的未婚妻?!?p> “是?!泵沸О椎吐曊f,“讓姑父見笑了?!?p> “哪里,你為妻守制已經一年,早該另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延綿子嗣是大事,別學我們家那個孽障。”說起常懷同,常存理又憤懣不已,“這不孝子?!?p> “姑父息怒,”梅效白站起來,“表弟心情高潔,不似我等這樣的凡夫俗子。”
“高潔?!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么?!待我斷了他的銀兩供應,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出塵怎么高潔?!快坐?!?p> 梅效白復又坐下。
“聽說姑娘是蘭家嫡女?”常存理佯裝無意,又端起茶。
“讓姑父見笑?!敝啦m不住,卻又不想細說。他羞赫地低下頭,一副滿心愧疚的樣子。
常存理果然欲言又止,“好妻旺三代,只要姑娘好,男人低低頭是值得的?!?p> “是?!泵沸О滓廊淮诡^聽候訓誡的樣子。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蘭家雖然門第高些,我們也不是小門小戶,未必成不了。”常存理又安慰道。
“是。”梅效白吶吶道。
“怎么那么巧就遇到巡邏營的人?”常存理瞥他一眼。
梅效白又把昨晚的事撿重要的說了兩句。
“效白,”常存理捋捋短須,“今天的事你應對得很好,梅香那丫頭信得過么?”
梅效白的心一沉,他如此問難道知道梅香沒說實話?!
“梅香是家生子,他爹娘自小跟著父親一起長大,對梅家很忠心,她是老實人,從不說謊?!?p> “老實好呀,”常存理起身,“老實才能長久,下人就怕那奸詐油滑的。你出來也有些時候了,晚上我們再一起吃飯?!?p> “多謝姑父。”梅效白畢恭畢敬。
回到鶴鳴軒,鸞鳳繡莊的朱掌柜正與梅香拿著一副布料在看。
朱掌柜迎上兩步,“給梅老爺請安。”
梅效白看看桌上攤開的衣服樣子,滿意地點點頭。
“這是京里最新樣子的氅衣,十八鑲,”他指著一件鵝黃底繡紋清麗的氅衣,左右開衩至腋下,開衩的頂端飾有云頭,邊飾的鑲滾極為講究,且層層疊疊華麗而繁復。另一件是海牙色外衣,袖邊臂肘上均飾以鑲滾,衣服較前窄且長,少了富貴之氣,多了清秀和嫻靜?!斑@是滬上的新款式,咱們這里還沒人穿,現在衣裳樣子一天一個樣,且變化極大,我們的成衣都不敢多做。您看看這袖口衣身,都收窄了,合身簡約,便于出行?!?p> 梅效白莞爾,他想象不出蘭清若穿著貴氣繁復的氅衣端坐的模樣,倒是這簡約的外衣,非常適合她。
他又指了四套衣裙。
“呀,這么多衣裳?!背倸g快地跑過來,一件件摸,一臉心動的模樣。
常欣跟在后面,雖然也被華麗的衣裳晃得有些愣怔,到底懂得矜持,只默默地跟著妹妹身邊。
“梅香,我的衣裙做好了么,昨天你說還缺一個繡紋?!背傄矒炱鹈废闶掷锏募毭薏紲惖窖矍?,“這是蕁麻布,好貴的!”她哀怨地瞥了眼梅效白。
梅香不知如何回答,那套衣裙葬身火海,衣裳的布料是梅效白特意為梅傳音尋來的,梅傳音只做了條裙子,剩下的給常悅常欣一人一身。
梅效白說,“去鸞鳳繡莊挑吧,算表哥送你的?!?p> “我喜歡這件氅衣,”她指著鵝黃的氅衣,“還有這身玫紅的襖裙。”
這兩身被梅香收在一邊。
“去鸞鳳繡莊挑吧?!泵沸О椎坏?。
梅香把看中的衣裙收拾起來。
常悅昂起頭,還想說什么。
“隨你桃,無論多少都行。”梅效白又說。
常悅鼓起兩腮,“這可是你說的,無論多少件?!?p> “我說的。”梅效白對朱老板拱拱手,“把貴莊好的都拿出來,讓表妹盡情挑選,欣表妹也去吧?!?p> “我不用?!背P揽粗倸g天喜地地跟著梅虎走出鶴鳴軒,站在一邊斜睨著梅效白,
“表哥真是大方,你也是這樣迷住蘭清若的?!”她嗤地一聲笑道。
梅效白凝視著常欣,“表妹這樣說辱沒了清若,更辱沒了你自己?!?p> “你、、、、、、”常欣一窒,“你做得,我說不得,我去看看蘭清若?!?p> “不用,”梅效白緩緩走了兩步,擋在她前面,“她病得厲害,見不得風?!?p> “你什么意思,表哥。”常欣臉色倏地陰下來,“別告訴我,你不讓我見。”
“是我不讓你見?!泵沸О缀挽愕卣f。
“那,那我去蘭家報信,我看你還得意什么?!”常欣仰起頭,一臉質疑,“你讓我見見她,我要親耳聽她說她要嫁給你,否則別怪我不認你當表哥?!?p> “你認不認不要緊,我們的親戚關系是因為姑母而存在,只要她還認我這個侄兒就行?!泵沸О琢瞄_袍子坐下。
“你、、、、、”常欣頭一縮。
“欣表妹,我們認識十多年了,你就這么不信任你表哥。”他接過梅香遞來的茶。
“你,我、、、、、”她遲疑了。
“你有什么想法,去和姑母商量一下,你還小。”梅效白臉色漸漸冷下來,“回去吧,別讓父母擔心。”
“蘭清若也小,她的父母不擔心么?!”常欣掙扎著嚷道。
“她運氣好?!泵沸О紫破痖T簾走進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