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琮行文清苛嚴正,得罪天子,被貶至邊關(guān)苦地,充任最低等的文職,可他毫無辛酸感慨,反而在開闊的塞外怡然自取,昆恕與他潛談幾日,相見恨晚,忍不住將自己心中的積忿傾倒而出,胸境漸漸舒朗,有了振作之意?!?p> “扎裴末做了月鶻王,好日子卻連一個月都不到,就被族弟拔野宏毒殺篡位。守月城破后,羌邏兵賴在月鶻境內(nèi)不走,拔野宏一掌權(quán),便將蔥嶺以東到玉河上游的國土劃給羌邏,暫求南境安穩(wěn)?!?p> “與此同時,寧王李睿奉天子之命,調(diào)集三萬兵馬陳軍西州,以助昆恕復國。薛皋護送昆恕一家北上西州,與李睿會合,臨行前晚,沈琮知不能阻,反復思量,還是慎言提醒道:‘大王失勢力孤,非比以往,切勿輕信于人!’”
“渾朔入侵時,大盛對渾朔只是聲勢嚴厲,月鶻內(nèi)戰(zhàn),盛軍佯作調(diào)停,現(xiàn)在卻義憤填膺,重兵壓境,昆恕何嘗不明白,但他愛妻如命,對大盛的信任潛移默化,即使警惕懷疑,仍有難以割舍的情愫?!?p> “昆恕對沈琮道:‘廣成元年宴上,天子初登大寶,曾言共榮西疆、并拓宏土之愿,吾曰:西域遼廣,拓之不盡,愿為兄弟手足之國,更作藩籬之援,千秋百業(yè),諸族和諧?!?p> “小月,咱們大盛想要月鶻歸屬,不是一日兩日,莫說月鶻國是西域門戶,疆土廣袤,囊控商路要段,制衡渾朔羌邏,單就那些耗費重金收購的軍馬,也足以讓廣成帝心癢。”
“可是昆恕雖然熱誠交好,卻不愿月鶻淪為屬國,一旦歸附,不僅要稱臣上表,賦稅納貢,還要讓盛軍釘駐入境,設都護,置軍侯,即使境內(nèi)多半官職仍由月鶻人充任,畢竟要聽從漢將頒令管轄,隨時赴調(diào)候遣,選儲立嗣和對他國的邦交治策,更由不得自主?!?p> 江粼月點點頭,“昆恕婉拒天子之意,以友相待,不卑不亢,是個有骨梁的男子,彼時月鶻國盛,不似那些孱弱的邊境小族,可月鶻戰(zhàn)后衰敗,盛廷助他復國的條件,一定是要月鶻歸屬稱臣,依昆恕的性子,可會答應?他窮途末路,又能有什么選擇?廣成帝野心勃勃,等的只是契機,只怕由不得昆恕做什么選擇?!?p> 謝荊一嘆,“昆恕對沈琮道:‘月鶻九姓拜月為盟,窮末之時同甘共苦,未想富足經(jīng)年,反而人心糜糜,各安異算,以致災禍一來,九族難聚,潰亂不堪!骨勒之仇,恨不能讓伊麗河倒灌,滌守月城之悲,然而滅仇殆盡,以血償血,終是毀國之道。此去西州,僅愿九姓重聚,清除舊怨,重立新盟,光復月鶻!若盛軍肯為助證,令吾得償此愿,身家性命、神刀王位,皆輕若鴻羽!’”
這番話,江粼月現(xiàn)在聽來,胸中都是一熱。
林雪崚看著《月鶻舊紀》上記載的原文,亦是感慨,“昆恕不想讓盛廷拿他當傀儡,盛廷又豈會順他一人之愿,促立新盟?再說月鶻九族滅的滅,散的散,余下的滿懷深仇血恨,哪有那么容易清除舊怨?昆恕肝膽可鑒,可太過天真?!?p> 謝荊道:“話是如此,可以昆恕當時的孤立境況,他不愿以血洗血,不愿因一己安危而淪為附庸,不愿國土日衰,被虎狼分食,能做的,也就是憑一腔之誠,振命高呼,以求喝醒月鶻族人了?!?p> “沈琮聽他語志堅決,不再多勸。昆恕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沈琮手中道:‘與先生相處雖短,卻誠懇交心,一見如故,倘若他日不能再會,便籍此物為念,愿它伴隨先生早日圓夢,遠離塵沙之地,做回江南布衣!’說罷行禮相謝,十分鄭重?!?p> “沈琮還禮拜別之后,伸手一看,那是一枚暗金色的六角棱環(huán),環(huán)上刻著花紋,還有一些暗斑,不知是銹跡還是血跡。”
“次日凌晨,昆恕的小兒子突然沒了蹤影,都尉府四門都有士兵把守,一個六歲的小孩能跑去哪里,可搜遍府中也找不到。昆恕嘆道:‘晢曄一向懂事,昨夜卻吵鬧不停,我訓斥了他兩句,一定是慪氣藏起來了?!?p> “昆恕有三女一子,三個女兒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只有十一歲,長儀公主雍容端方,生下的三位公主都是美麗出眾的姑娘,晢曄小王子倍受姐姐們疼護,可沈琮的印象中,晢曄并不是愛慪氣的驕縱孩子,反而十分早熟,看人的眼神總是帶著警惕,很會保護自己?!?p> “薛皋又命手下在典城內(nèi)外搜尋,還是一無所獲。天色已遲,不能再等,薛皋沉著臉,一邊吩咐隊伍出發(fā),一邊命令典城軍士繼續(xù)查找,于是三位公主同坐一車,昆恕與薛皋并轡在前,在暮色中北行遠去?!?p> “數(shù)日后,寧王李睿的帖子分別送抵守月城、碎葉川及狼山玄池,約請月鶻各族首領到漠北焉耆鎮(zhèn)外的鐵門關(guān)共渡齋月節(jié)?!?p> “齋月是月鶻年歷中的九月,這一個月中忌葷禁欲,要‘耳不聽邪,目不視邪,口不道邪,腦不思邪,身不妄邪’,以求擺脫罪孽,清心自省。封齋的最后一天,男女老少沐浴凈身,登高觀望新月,月出開齋,是極為隆重的節(jié)日,聚會定在這天,深意良苦?!?p> “到了齋月節(jié),晢曄小王子依然沒有找到。沈琮一身疲憊,他在邊境已久,知道周圍的荒險,暗想這個孩子可能已經(jīng)殞命大漠,要么就是落入對頭手中,生死不明。”
“他心中郁嘆,登城遠眺,典城腳下的粗礫戈壁延伸向北,漸漸細化為沙,直通且末河岸。沙漠中河道不穩(wěn),年年有變,就象世事一般曲折難料,越過河去,便是綿延無盡的金色沙丘?!?p> “這大漠,是被天山、蔥嶺、昆侖山三山圈圍成的‘死亡之?!?,濕氣難入,干烈多風。沿且末河向西的領域,被稱作圖倫磧,從昆侖雪峰融化而下的玉河、雅河雙流并行,沖過山腳綠洲,縱穿圖倫磧,匯入漠北的赤河。從典城向東,大漠漸行漸窄,被且末河、赤河南北夾困,收攏于二河共匯的蒲昌海?!?p> “細微的沙粒一遇輕風,便生煙起舞,每年有四個多月風暴天氣,屆時‘黃沙幕升,白日西隱’,壯觀駭人。這一年的風暴少于以往,齋月節(jié)這天,更是出奇的靜謐。”
“沈琮在手札中記道:‘磧?nèi)缈椑C,紋粒不驚,橐痕曲起,縫丘入遠。日暮沙燃,炫及穹庭,高天溶胭,新月如血。’夫人曾經(jīng)翻遍各種史傳雜記,連幾千里外的西京都有人記載,那天的新月顏色赤紅,腥艷絕宇?!?p> “日頭一落,天氣陡變,先是平地起沙,土腥入室,繼而房搖地動,門窗皆碎。典城遭遇過多次沙暴,這次卻極不一般,因為風向奇異,不是通常的西北風或東北風,而是東南風,把城中的沙子吹向了大漠,所以沙塵雖猛,典城卻因處在上風向,并無危難?!?p> “沈琮見天象非同尋常,不顧妻子阻攔,裹著被子,爬上城樓一瞧,大漠上橫貫一道幾里高的沙墻,濃蔽猙獰,遮蓋半天,似要把血紅的新月吞噬,天氣間席卷著難以形容的暴怒,他身上被雞蛋大的石礫打得腫痛不堪,蜷在墻下死死抱著磚沿,親眼看見城樓上的大旗,門樓上的鐵匾,還有數(shù)不清的瓦片,象碎紙一般旋上半空,直直的飛進沙墻里。”
“半個時辰過去,沙墻才滾滾北上,漸行漸遠,消失于天漠匯接之處。待耳中沒了風吼,沈琮頭重腳輕的從城樓上下來,鼻血混著沙土,臉上一塌糊涂,驚駭之余,連回家的力氣都沒了。他在城根坐了一陣,定神一想,沙暴的去路是西北偏北,正是鐵門關(guān)的方向?!?p> “幾日之后,鐵門關(guān)傳回消息,拔野宏早就暗中和李睿締結(jié)月鶻歸屬之約,條件是盛軍交出昆恕和銀月刀,鐵門關(guān)聚會,不過是個套子?!?p> “節(jié)宴之上,葛祿一族重投拔野宏權(quán)下,拒不脅從的兀勒、丁什兩族首領盡數(shù)被殺,這兩族本已遷至碎葉川以西,皆因相信昆恕重立新盟之說和齋月節(jié)對月鶻人的誠重意義,才不惜遠道赴約。”
“昆恕一腔誠愿,害得兩族首領慘死,他自己的酒食中亦被下了毒藥,勁力全失,一切皆因盛廷的利用和出賣?!?p> “拔野宏嚴刑逼問銀月刀在何處,昆恕痛罵斥責,拒不相告。李睿在鐵門關(guān)北山坡上的盛軍營中,竟然拱手送出昆恕的三個女兒,用以要挾。拔野宏令人當著昆恕的面,凌辱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昆恕怒極,在鐵門關(guān)頂‘嘯震十里,目眥暴血,天地雷變,狂沙瘋至’!”
“不知是血月兇相,還是真遭天譴,齋月節(jié)這場方向離奇的猛烈沙暴,從漠南咆哮到漠北,越刮越猛,摧毀了赤河沿岸幾百里胡楊林,淹沒了大漠中人賴以為生的片片綠洲,幾里高的沙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遮天蓋地的撲進鐵門關(guān)前的山隘,正趕在昆恕這悲天一吼之際,向關(guān)頂城樓森然壓下!”
“宴席瞬間成了墳墓,城關(guān)上下無人幸免,只有北坡盛軍軍營安然無恙。風暴過后,寧王令兵士挖掘了一天一夜,才從沙中刨出大部分死者的遺骸,昆恕的尸體覆在三個衣不蔽體的女兒身上,四人緊抱成團,掰都掰不開?!?p> “無論怎么搜,仍是沒有銀月刀的影子,那把刀,昆恕根本沒有帶在身邊?!?p> “李睿對刀并不在意,手持締約,運上幾十車尸體,披麻穿素,直奔守月城。到了城下,李睿嚎啕大哭,對城中月鶻余部說‘沙暴天災,深哀不幸,親整靈樞,千里扶送’。月鶻人篤信天命,悲慟萬分,放棺入城?!?p> “葬典之后,只見締約,不見銀月刀,月鶻人認為條件不足,拒不屢約。李睿抹去眼淚,響指一彈,身后披麻掛孝的護靈軍從白衣底下抽出兵刃,揮殺如風,這兩百人是他手下萬里挑一的精銳,與城外喬裝潛至、悄悄集結(jié)的兩千伏軍里應外合,不到半天,就將城中有抵抗之力的月鶻人全都消滅,守月城外的月鶻散部成了沒頭蒼蠅,不足為患?!?p> 江粼月不禁苦笑:“中原男子聽到邊關(guān)戰(zhàn)事就熱血沖頭,好男兒就該為國開拓疆土,建功立業(yè),李睿這些手段,是兵書上策,盛廷只在節(jié)骨眼上略施微末之力,就將玉西到天山的大片袤土歸為己有,有幾個人為衰亡的一國鳴不平?”
謝荊繼續(xù)道:“廣成帝大喜過望,賜屬地名為隴昆,在守月城設隴昆都護府,李睿為隴昆大都督兼兵馬元帥。”
“李睿上書提議,在隴昆境內(nèi)減輕徭役,免除丁稅,降低商稅,吸引漢人源源不斷的遷住定居,另設若干‘羈縻府州’,安置散居的舊月鶻人,在羈縻府州內(nèi),民政處事仍用月鶻習俗。這些建議被廣成帝全部采納,短短幾年,隴昆都護府便有了塞外京都之譽,繁榮不遜于昔日的‘草原金城’?!?p> “可惜李睿建功立業(yè),卻不得善終,在一場狩獵之后身染奇癥,暴斃而亡,寧王妃得到噩耗,也隨之病故。后來的隴昆是李睿之子李烮的天下,這個李烮比他父親還要冷面狠手,不僅把蔥嶺到玉河的羌邏人趕回昆侖山以南,還陸續(xù)收服了隴昆周邊十幾個塞外部族,將隴昆地界一直擴到火尋和蔥嶺以西。”
“因為戰(zhàn)功卓著,李烮受封‘凜王’,他治下的凜軍是威名赫赫的西北鐵師,身為單字親王,所受的尊崇,和廣成帝親生的皇子們一般無異?!?p> 林雪崚插問:“我?guī)煾刚f,凜王李烮如今已被收了兵權(quán),調(diào)回中原,成了閑散王爺,不知是什么緣故?”
謝荊道:“據(jù)我耳聞,李烮啟用各族能士,委以高將重位,這些將領驍勇善戰(zhàn),精通異族語言文字,了解水土民情,比漢人將領更具優(yōu)勢,但廣成帝總覺得異族人心不軌,易生叛變,難以掌控?!?p> “李睿是廣成帝最信賴的弟弟,英年早逝,天子痛心不已。李烮是和李睿一樣的將才,但脾性桀驁不馴,廣成帝對之又愛又恨,李烮每次進京述職,都要與廣成帝爭執(zhí)一番,廣成帝替他定親,下聘桓平郡主,李烮不從,手持沉沙戟,快馬當街,連挑了幾十輛禮車,弄得滿地珠玉,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去街角石縫里覓寶。”
“朝野上下,敢這樣公然忤逆天子的,別無他人。也許廣成帝真的要教訓教訓這個不聽話的侄子,也許朝中另有奏論,說凜王意圖自立。李烮封號未改,兵權(quán)被收,這位閑散王爺周游四海,漂泊不定,隴昆由代都督掌管,將領撤撤換換,凜軍也不是鼎盛時的面貌了?!?p> 江粼月回想月鶻前后之變,思索道:“單講百姓民生,歸附開明強權(quán),惠利不少,昆恕拒當臣屬,難道是他錯了?”
謝荊徐徐一嘆:“以前夫人向我講述月鶻舊事的時候,我也問過同樣的話。若沒有一族凌駕于另一族之上,百姓民生求得安穩(wěn),當然強于戰(zhàn)亂,可是血統(tǒng)固來,異族之間總有諸多不同,一旦矛盾尖生,彼此不容,只有弱族屈于強族,消了個性,滅了棱角,才能大統(tǒng)。”
“在這趨同之中,一族之本漸漸遺喪,是應該以民為國,還是應該以國護民?是崇尚族風氣節(jié),以振人心,還是珍重血脈淵源,以存固本?這天下,識時務者多,持己念者少,如何取舍,挪一步便有異論,又怎能輕易分出對錯?不管怎樣,昆恕的所做所為,全都依照他自己的心念指引,即便后果慘淡,也是可敬可嘆?!?p> “沈琮在手札中寫到昆恕之死的時候,明言自己‘晦堵心澀,提毫難落,墨痕錚鏘如鐵淚?!F門關(guān)之變以后,月鶻成了隴昆,邊境軍制也隨之大改,沈琮趁此機會以疾病為由,請辭代書郎之職,獲準后打點行裝,準備攜妻帶女,返回江南故里?!?p> “想不到月鶻劫難塵埃落定,沈家的波折才剛剛開始?!?